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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6)

第二十四章 (6)

哦,可怜的嬷嬷,尽管战争和死亡刚刚离她而去,她竟还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要求人呢!接下来她准会唠叨,手上起泡和脸上有一些斑点的年轻女性一般都是难以找到丈夫。所以,斯佳赶紧先下手为妙,转移了话题。

“嬷嬷,我要你跟我说说母亲的事情。我不敢跟爸交谈,因为那会让我难以忍受的。”

嬷嬷俯下身子提起了两桶水,眼泪也随之夺眶而出。她一言不发地把水提到了床边,把床单揭开,动手将苏伦和卡琳的睡衣往上卷了起来。斯佳透过这昏黄的灯光,默默地凝视着她的两个妹妹,发现卡琳穿了一件虽然干净但却破了几个洞的睡衣,而苏伦则只是裹着一件肥大的睡衣躺在那里,是本色亚麻布的料子,镶有不少爱尔兰花边。嬷嬷无声地流着眼泪给两个姑娘擦洗着骨瘦如柴的身子,一块旧围裙残余的破布被当成了海绵。

“斯佳小姐,全怪斯莱特里家那些可恶、下流的白人,是他们害死了爱伦小姐。我早就跟她说过,帮助那些可恶下流的白人准没什么好结果,但爱伦小姐就是太善良了,心总是太软了,只要有人需要她,她总是不肯拒绝。”

“斯莱特里家?”斯佳满脑子问号地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也染上了这种病,”嬷嬷说着,又用破布指了指光着身子湿淋淋的姑娘,“老斯莱特里小姐的女儿埃米也害了这个病,于是,斯莱特里小姐就跑到这里来向爱伦小姐求助,她这人就是这样,一有麻烦事就来。她怎么不自己去料理她的女儿呀?爱伦小姐还有那么多事没有料理好呢。但是,爱伦小姐还是去了她家,并且在那边照料着埃米小姐。并且,爱伦小姐自己的身体并不太好呢,斯佳小姐。你母亲身体不好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这里又没有剩下多少可以吃的,这都怪供应部将咱们这里出产的一切全拿光了。爱伦小姐吃的总是比一只小鸟多不了多少。我告诉她了,让她少理那些下贱的白人的闲事,但爱伦就是不听话。这下可好了,当埃米就要康复过来的时候,卡琳小姐却又病倒了。是的,那些伤寒病沿着大路飞传过来,不幸传给了卡琳小姐,然后苏伦小姐也跟着倒下了。就这样,爱伦小姐不得不同时细心照顾她们了。”

“大路上一直在打仗,北方佬就在河对岸,我们不敢预料会有什么事情降临到自己头上,种地的黑人每天夜里都有逃跑的,简直真要把我气疯了。可是,爱伦小姐仍然像没有发生什么一样。只是她非常担忧着两个姑娘的病情,因为我们实在找不到药,什么也弄不到。一天晚上,在我们给两个姑娘擦了十来次身后,她跟我说:‘嬷嬷,要是我的灵魂可以出售的话,我甘心情愿将自己的灵魂卖了,以求可以换来一些冰块给我自己的两个孩子敷上。’”

“她不允许让杰拉尔德先生走进这个房间,罗莎和丁娜也不许,除了我之外谁都不让进,因为我以前得过一回伤寒病。没多久,爱伦小姐也病倒了。斯佳小姐,我一瞧就知道是不可救药了。”

嬷嬷站了起来,撩起衣襟擦了擦流了一脸的泪水。

“她没多久就不行了,斯佳小姐,就连那个善良仁慈的北方佬大夫也感到束手无策了。她都不省人事了。不管我如何喊她跟她说话,但她已经连自己的嬷嬷都不认识了。”

“她有没有——有没有喊我的名字——是否唤过我呢?”

“都没有,宝贝。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萨凡纳,以为自己还是原来那个小女孩呐!她没有喊过一个人的名字。”

迪尔茜动了动身子,然后又将已睡着的婴儿横放在膝上。

“哦,她叫过的,小姐。她叫过一个人的名字的。”

“你给我闭嘴,你这个印第安黑娘们!”嬷嬷掉过头来,毫不留情地咒骂迪尔茜。

“不要这样,嬷嬷。她究竟喊谁了?迪尔茜,是不是爸爸?”

“没有,小姐,她没有喊过你爸。这是在棉花被烧光的那一天夜里……”

“棉花都被烧光了吗?赶快让我知道!”

“没错,小姐,全都烧光了。那些北方佬一捆一捆地把棉花滚出栅子,都把它们堆到了后院去,嘴里还拼命喊着,‘看看这佐治亚州最壮观的火啊’,一眨眼全都成灰了!”

三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棉花——价值十五万美元——一把火就让它成了灰!

“棉花烧得把周围都照得如白天一样,把我们吓得连命都快没了,恐怕把房子也烧毁了。那个时候,屋里给照得实在太亮了,简直可以从地上拾起一根针!然后有火苗闪进了窗口,好像惊醒了病中的爱伦小姐,她一下子在床上坐直了,一声又一声地不停喊着:‘菲利普!菲利普!’这个名字我真从来没有听见过,然而那的确是个名字,是她在喊着他呢。”

嬷嬷就像一块石头一样站在那里,死死地盯住了迪尔茜,怒目圆睁。但是,斯佳却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双手中,沉默了。菲利普是什么人呢?他跟母亲是什么样的关系,为何她临终时竟只喊这个人的名字?

从亚特兰大到塔拉之间的漫长旅途总算走完了,就在一堵空白的墙壁上结束了——而她原以为是可以在爱伦温柔的怀中结束的!从此以后,斯佳再也无法像一个小孩一样舒舒服服地呆在父亲的房檐之下,再也无法让母亲的爱像一床鸭绒被那样紧紧地裹着她,使她免受任何伤害。她已无所退路,没有安全的地方可去,没有可以避风的港湾。不管她如何转变或者是迂回,她都无法逃出自己已经走进的那个死胡同。谁也不能够再让她把肩上的重担推卸给父亲了。她父亲已变得年老痴呆,而她的两个妹妹仍卧病在床,媚兰又是软弱不堪,孩子们无依无靠,而留下的几个黑人又抱着天真的幻想注视着她,企求她的帮助,坚信爱伦的女儿当然也会如爱伦本人一样成为他们生活的避风港。

透过窗口往外看,看到了一轮冉冉升起的明月,朦胧的月光照着在她面前伸展的塔拉农场,仓库已经化为灰烬,就像一具淌着鲜血的身躯横在她的面前,仿佛她自己的身体也在缓缓地流血。这里就是那条旅途的终点,只有不停打哆嗦的老人、伤寒病,还有几张渴望食物的嘴,几双有气无力地拉着她的裙角的手。这个旅途的终点一无所有,除了一个拖着婴儿的寡妇,还有她——十九岁的斯佳?奥哈拉?汉密尔顿,真的,一无所有。

对于一切的一切,她该如何下手呢?至于媚兰以及她的新生儿,可以叫躲在梅肯的皮蒂姑妈和伯尔家接过去。要是两位病姑娘有所起色的话,爱伦的娘家必须得把她们收下,无论她们愿不愿意。而她本人和杰拉尔德呢,则可以打算投奔到詹姆斯和安德鲁伯伯家去。

她仔细地瞧着躺在床上的瘦骨嶙峋的病人。她们就在她眼前翻来覆去,那些把她们包裹起来的床单则已经因为擦身时沾到了水而有点潮湿发霉了。她有点讨厌苏伦。如今,她一下子真真切切地清楚了这个感觉。而且,她也并不怎么喜欢卡琳。只要是怯懦无能的人,她从来就没爱过。然而,话又说回来,她们毕竟是她的骨肉姐妹,毕竟都是塔拉的成员之一。不,她绝不会让她们以穷亲戚的身份在姨妈家里苟且过一辈子。一个奥哈拉家的人成了别人的穷亲戚,整天担惊受怕瞧人家脸色行事吗?哦,绝对不允许这样!

她缓缓地喝着,可这一次不再感到喉咙发烫,反而给了她一股缓慢而至的暖意。

她把空葫芦放下,然后又环顾四周。这一切似乎都在梦中,在一间烟雾弥漫的房间里,两个瘦骨嶙峋的姑娘,蹲在床头的丑陋笨重的嬷嬷,还有像一尊青铜铜像般纹丝不动的迪尔茜,她怀抱着已然入睡的婴儿。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梦中出现,她将会很快从梦中惊醒,而后迎接她的是厨房里诱人的烤肉香,还有一群黑人爽脆的笑声,以及正往大田驶去的马车发出的嘎吱嘎吱声,而那个时候,她正在享受着母亲的手的温柔的抚摸呢。

而后,她似乎又看见了自己回到自己的卧室中,躺到了自己的床上,并不刺眼的月光穿过黑夜映出了一片朦朦胧胧的景象,而嬷嬷和迪尔茜正在小心地脱下她的衣服。那件紧紧箍住胸口的胸衣终于不再使她感到腰酸疼,她可以愉快地敞开心肺尽情而又平静地呼吸了。她又感觉到那粘乎乎的袜子也被轻轻脱下了,她似乎听到了嬷嬷在给她洗着满是泡的双脚时含混不清的自言自语,声音非常温柔。那些水是那么凉爽啊!静静地睡在这柔软的床上,如同一个小孩一样,感觉是多么温馨惬意啊!她叹息着放松腰背,伸展四肢,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可能有一年之久,可能仅仅一秒钟——她才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人呆在里面,房间里已经是非常明亮了,因为月光像水银一样静静地泻在了她的床上了。

她没有想到自己喝醉了酒,因为过度的劳累和摄入过多的威士忌而变得有些醉了。她只是隐约感到自己的身体脱离了疲倦的母体,轻飘飘地浮到了某个地方,一个没有痛苦和劳累的地方,一个她可以用自己的脑子的超乎寻常的透明度洞察周围一切的地方。

她在以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事物,因为就在通往塔拉的漫漫旅途中,在途中的某个所在,她的自己的少女时代已经彻底结束。她再也不是一团可塑的粘土,会让每一个新的经历留下任何印记。这块粘土已变得坚硬,这可能是在漫长无尽和持续了千百余年的某一天。今天晚上,像个孩子似的叫人服侍,而自己又心甘情愿的机会已经是最后一次了。从此以后,她将成为一个成年的女人,青春已经成为永远的过去了。

不,她绝不可以,也绝对不情愿去投奔爱伦的家族。奥哈拉家的人是不会接受施舍的。奥哈拉家的人一切都靠自己解决。她的负担是她本人的,而负担理所当然只可以用强有力的肩膀扛住。她从高处往下看,并不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双肩其实已经承受这有生以来遭遇到的最大艰难险阻,如今已经有能力扛起任何的重担了。她永远守在塔拉;她属于这片红土地,这个程度比它们属于她本人更为真实。她就像棉花一样扎根于这片血红的土壤。以吸取生命的动力,不论发生什么事,她都要坚持留在塔拉,经营塔拉,养活她的父亲和两个妹妹。养活媚兰和艾希礼的小孩,还有那三个黑人,明天——哎,明天!明天之后,她自己的脖子就让牛轭套住了。明天会有如此之多的事情要她去做啊!得去一趟“十二橡树”村和麦金托什村,去瞧瞧那些废了的园子里是否会遗弃下什么物品;还得去河边的沼泽地,去寻找丢失的牲畜和家禽;还必须带上爱伦的首饰到琼期博罗和洛夫乔伊去,说不准那里还有人留下来在卖吃的东西。明天——明天——她的脑子慢慢地活动着,只是越来越慢,就像一座发条正在逐渐发散的时钟,但是依然非常清晰。

忽然之间,那一连串经常提及的家族传奇,那些从小就听、虽然有点恼火但还是似懂非懂地听着的故事,此刻一下子像水晶般明晰起来。不名一文的杰拉尔德在塔拉白手起家;爱伦勇敢不屈地战胜了某种神秘的不幸之事;外祖父罗毕拉德在拿破仑王朝覆灭之时得以幸存,又在美国佐治亚肥沃的海滨重新振作;外曾祖父鲁多姆曾在海地的蔽日丛林中建立起过一个袖珍王国,又把它丢了,但最后终于又在萨凡纳赢得了人们的尊敬。他们父系家族的人曾经与爱尔兰志愿兵为自由爱尔兰的实现而并肩作战,最后勇敢地走上了刑场被绞死了。而有一些母系家族的人为了捍卫自己的权利而战斗,结果在埔伊恩光荣献身了。

他们没有一个不是经历了毁灭性的打击,可最后他们仍没有被打倒。帝国的覆灭,造反奴隶的大刀,战争,叛乱,放逐以及抄家——一切的一切,都没能压垮他们。致命的不幸虽然有时可以断他们的脖子,但他们的志气却永远不死。他们从来不会埋怨,他们总是奋起抗争。他们死了,但那是在拼尽最后一滴血之后倒下的,绝对不是屈服而死。所有这些在斯佳的血液中留下了因子却并不声名赫赫的祖先,此刻好像都在这洒满月光的卧室里悄然游动。斯佳见到了他们,看到了这些曾遭受最残酷的打击却仍然屹立不倒的亲人们,她的内心并不吃惊。塔拉是她的命运,就是她要战斗的地方,她必须要使它屈服。

半梦半醒之中,她翻了一下身,一片慢慢流动的东西逐渐地包住了她的那颗心,他们是不是真的在悄悄地给她鼓励呢?或者这仅仅是一场梦罢了?

“无论你们是否在这里,”她在睡梦中喃喃自语道,“祝你们晚安,感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