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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2)

第二十七章 (2)

“好了,”她深深地抽了一口气,如今可以到沼泽地去了。

她一手抱着大哭大叫的婴儿,一手把那些珠宝贴在自己胸前跑到楼下地道里。突然,她快速的脚步停顿了一下,恐惧使她两脚都软了,这房子真是太静了!多么骇人的沉寂!难道他们已经走得一个不剩了?是不是把她一个人扔在了这里?她并没有要求他们全都先走的,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家里,这种年月一个没有人陪伴的女人是什么都会碰上的,况且北方佬眼看就要来到了。

一个轻微的声响把她吓得半死。她慌忙转地身来,发现了那被大家遗忘的孩子正蹲在栏杆旁边,两只恐惧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他想开口叫唤,便是喉咙却像被什么梗住一样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站直了,韦德?汉密尔顿。“斯佳马上命令道,“站起来跟我走,妈妈如今没办法抱你走。”

他像一只被吓坏了的小动物一样向她走了过来,接着紧紧将她宽大的裙褶抓在了手里,深深地埋住了脸。她可以觉察得出他的两只小手正在裙裾里摸索着她的腿。她开始下楼。可由于有韦德在身后拖着,每走一步都被防碍住了,因此她严厉喝斥道:“放开我,韦德,把手松开了,你自己走!”但是这小孩却把她抓得更紧了。

她费了好大劲才走到楼梯脚下,仿佛楼下的所有东西都迎着她跑上来了,一切那些熟悉的、钟爱的家具仿佛都在低声说:“再见!再见!”一阵呜咽涌上她的喉咙,可她仍拼命忍住了。办事房的门开着,可以瞥见一张旧写字台的一角,多年以来爱伦一直都在那里辛勤工作。餐室里的椅子凌乱歪斜,盘子里还有没吃完的甜点心,地板上破旧的地毯是爱伦亲自染织的,外祖母罗毕拉德的画像胸脯半露,发型高耸,鼻孔周围的线条刻得那么深,使她的面部始终带有一线傲视俗物的讥笑。曾经作为斯佳童年记忆组成部分的每一样东西,与她心灵最深处的根子息息相关的每一件物品,无一不在向她耳语:“再见!再见,斯佳?奥哈拉!”

“北方佬会把这一切全都烧掉的——全都烧掉啊!”

如今这成了她最后一次见到她这个家了。从今以后,只能从树林里的林中或沼泽地里看着那包围在烟雾中的高耸的烟囱,以及在火焰中崩塌的屋顶,除此之外,其它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离不开你啊,”斯佳心里默念着,一边恐惧得牙齿直打架,“我离不开你,爸爸也不愿意离开你。他跟他们说过,如果把房子烧了就把他也烧死在里面算了,既然如此,就让他们把我烧死在里面吧,因为我不情愿离开你啊!你是我惟一仅存的财产了。”

下了这样的决心,斯佳的慌乱情绪反而轻松了许多,此刻只是觉得胸中有一股东西堵得很厉害,仿佛希望和恐惧都凝固了一样。现在她听到了从林荫路上传来了纷乱的马蹄声,缰辔和马嚼子的丁当声,铿铿锵锵的军刀磕碰声,然后是一声粗状的口令:“下马!”她马上俯身叮嘱身边的孩子,虽然情势很危急,口气却是温柔无比。

“放开我,韦德,好乖乖!你马上跑下楼去,穿过后院去,去沼泽地那边去。嬷嬷和媚兰姑姑全在那边。快点跑,亲爱的,别害怕呀!”

那孩子发觉她的口气变了,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使斯佳一瞥见他那种神色就惊恐了起来,这分明就是一只陷在陷阱里的小野兔呢。

“啊,我的天呐!”她心里默默祈祷万万不要让他害了惊风症啊,万万——万万不能让他在北方佬面前那样,万万不可以让他们发觉我们的恐惧呀。但是孩子把她的裙裙扯得更加紧了。于是她干脆清清楚楚地说:“应该像个长大的孩子了,韦德,他们只不过是一小帮该死的北方佬罢了!”

因此,她走下楼梯,迎着他们走了过去。

谢尔曼的部队正在从亚特兰大穿过佐治亚的中部向海滨进发。他们身后留下的是浓烟滚滚的亚特兰大的废墟,这座城市在我们撤军时就被他们放了一把火。他们前面是三百英里的领土,根本没有任何防御能力,因为那里留下的只是些少数几个本州民兵以及由老人孩子组成的乡团而已。

这里是宽广的肥沃田野,上面星罗棋布有很多的农场,农场里住着女人和小孩子,还有年迈的老头和黑人。北方佬使沿途八十英里宽的范围内成百上千家的住宅成了一阵灰,无数个家庭被他们蹂躏。不过,对于眼睁睁看着那些蓝衣人入城的灾难,却完完全全是她私人的事,一场全县城的灾难,完完全全是她私人的事,是一场完完全全针对她和她全家人采取的暴乱行为。

她手里抱着婴儿,站在楼梯脚下。韦德紧紧地靠在身边,把头藏在她的裙褶里,不敢瞧这些在屋里四处乱窜的北方佬,从她身边粗鲁无礼地拥挤着跑上了楼,有的将家具拖到前面走廊上去,把刺刀和小刀插入椅垫,从里面寻找珍贵的东西,他们在楼上把床垫和羽绒扔到斯佳头上。她无可奈何地站在那里,眼看着他们连拿带抢,肆意践踏,满脸愤怒不由自主地把仅仅剩余的最后一点恐惧也压制了下去。

指挥这一切行动的是个罗圈腿的中士,头发已经灰白了,嘴里含着一大块烟草。他第一个走到斯佳的面前,随心所欲地往地板上和斯佳裙子上吐着口水,而且非常直接地说:“

“太太,将你手上的东西给我吧。”

她忘记了还拿在手里的本来想藏起来的小首饰,于是她不得不故意模仿着相片中的罗毕拉德祖母的样子发出了一阵可怕的冷笑,干脆把它们全都扔到了地上,然后就几乎是抱着欣赏的心看着他匆匆捡起来的那一副贪婪的丑态。

“还得麻烦太太把戒指和耳环都取下来。”

斯佳把婴儿在腋下夹得更紧一些,致使那小孩子头朝下倒悬着,涨红了脸拼命地哭着。她先摘下杰拉尔德送给爱伦的结婚礼物石榴石耳环,再褪去镶着一颗大蓝宝石的戒指,这是查尔斯给她的订婚信物。

“不用往地上扔了,交给我吧。”那个中士向她伸出了双手。“那帮杂种得到的已经足够了,你还有什么呢?”他一双眼睛在她的胸衣上不住地搜索着。

一时间斯佳几乎晕倒在地,她几乎已经感到那双无礼的手伸到了她怀里,在摸索着怀里的带子。

“全在这儿了。可是我认为,我恐怕还得把衣服都脱光,这个可是你们的规矩啊。”

“哦,我可以相信你的话”,那个中士假仁假义地说,接着又吐着口水走开了。斯佳在尿布底下藏着钱包的地方伸手摸了一下,感谢上帝保佑,媚兰竟有一个宝宝,而宝宝竟又有一块尿布!

她听到笨重的皮靴声响得到处都是,那些家具被他们拖来拖去,吱吱嘎嘎地响个不停似乎在抗议着他们的暴行,瓷器和镜子被稀里哗啦打碎了,中间还不时传来不堪入耳的咒骂声,因为实在找不着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了,院子里也传来了一阵高声喊叫声:“把它的头砍了!不要让它跑了!”接着听到了母鸡绝望的咯咯乱叫声,嘎嘎的鸭叫声和鹅叫声混成一团。突然砰的一声枪响了,痛苦的叫声也嘎然而止了,此刻,斯佳感到有一阵剧痛震撼了全身。这是因为她知道母猪已经没命了,该死的普里茜,她竟扔下母猪不理,自己逃命去了!但愿那些猪崽可以保全!但愿家里的人都可以平安地到达沼泽地去,不过这一切又无法得知!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穿堂里,眼看着周围的北方佬叫着骂着,乱得团团糟。韦德仍然非常惊恐,死命地扯住她的裙子不放,她觉察到他紧靠着她的身子在不住地哆嗦着,不过她自己也没有法子给他壮胆,她没法振作起来对北方佬言语,不管是求饶、抗议抑或是表示愤慨。她要对上帝表示感谢的仅仅是她的两条腿还在有力地支撑着她,她的头颈还可以将脑袋高高地托着。但是当一小队满面胡子的家伙扛着各式各样的物品迟钝地走下楼来,她发现查尔斯的那把军刀也在其中时,她抑制不住失声叫了起来。

那把军刀属于韦德,是一代代从他的祖父和父亲那里传下来的。后来斯佳又将它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自己的儿子,赠送这件礼物时还举行了一个小小的仪式。记得那时媚兰哭了,她觉得既自豪又悲伤,并吻着小韦德的脸说,他长大成人之后一定要和他父亲和爷爷一样做一个勇敢的军人。小韦德也感到相当骄傲,不时爬到桌上去打量着这个悬挂在墙上的纪念物,用小手轻轻地抚摸着它,斯佳对于她自己的物品让仇家或者外人抢走还可以忍受,但是她儿子的珍贵纪念品就忍受不了了,如今小韦德听到她的叫喊声,于是把头从她的裙裾里探出来偷偷地看着,而且鼓足勇气边哭着边开口说话了。他把一只手伸出来,叫了起来:

“那是我的!”

“那把刀你不可以拿走!”斯佳也急忙说,也把一只手伸了出来。

“我不可以,哦?”那个拿了军刀的矮个子骑兵大言不惭地咧着嘴笑了起来,“哦,我不可以!这可是一把反叛的军刀呢!”

“它不是——它不是!这是一把墨西哥战争时代的军刀,你不可以夺走,这是属于我孩子的,是他爷爷的。哦,队长,”她高声叫着向那个中士求助,“麻烦您让他把它还给我吧!”

听到有人称呼他为队长,中士更加乐开了。于是走了过来。

他说:“鲍勃,让我看看这把刀。”

矮个子骑兵颇不愿意地把军刀递给了中士,说道:“这个刀柄是纯金做成的呢。”

中士把刀拿在手里晃了几下,又把刀柄举起来,对着太阳光念了一下刀柄上刻的字。

“给威廉?汉密尔顿上校,纪念他的英勇功绩,参谋部敬赠,一八四七年于布埃纳维斯塔。”

“哦,太太,我本人当时也在布埃纳维斯塔呢。”

“真的吗?”斯佳冷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