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2)
圣诞节快到了，弗兰克?肯尼迪领着一小支军需队来到塔拉庄园里，并企图为南军筹集粮食。他们的衣服破烂不堪，比街上流浪的好不到哪里去。他们骑的都是些病马，很显然是由于不能作为战马而调到后勤部里去的，马上的人与他们的坐骑一样，也都是从前线上捡了半条命回到后勤部的。他们当中，除了弗兰克以外，其他个个都是缺胳膊少眼睛的，或者是腿不能弯，打断了的，他们大都穿着被俘北方佬的蓝色军衣，一时间，当地人还误为谢尔曼部队又溜回来了呢。
小分队就在庄上过夜，他们睡在较宽大的客厅地板上，好几个星期以来，他们一直都是风餐露宿过来的，不是用树叶当垫褥就是干躺在硬地上，而现在能躺在软绵绵的地毯上简直是非常奢侈了。虽然他们的胡子大概有半年没有洗刮过，他们的衣服似乎到处都是悄露春色，但他们还算是有修养的人，很会打趣客串，谈笑风生。在这所大宅院里，他们有幸能与一些漂亮的女士共度圣诞之夜，就与他们日常生活那样，感到特别地高兴。他们都不怎么喜欢提起那战争的有关话题，而是倒乐意满口胡言，哗众取乐，直把那些姑娘们逗得大笑不止。这倒给了这片还冒着战争火烟的土地带来了一点它久违的轻松情绪和节日氛围。
“这段日子就与在自家过节差不多，是吗?”苏伦兴致很高地向斯佳悄悄地说，苏伦又能在家里招待她朝思暮想的男朋友，幸福得飘飘然起来。她的目光一直在看着弗兰克?肯尼迪，斯佳很惊奇地发觉苏伦的身材非常俊俏，虽然她由于患了病，瘦得可怜。她的脸上，双颊泛红，两眼发亮，含情脉脉。
“看来这丫头还真的爱上了他了。”斯佳心里低咕着，带着轻蔑的神情，“如果她有了个丈夫，她会有点儿人味的。弗兰克是个小气之人，但做起她的丈夫也未尝不可。”
卡琳也比平常更有些精神，那晚在她的眼睛里并没有梦游似的神情，她在军需队中知道有一个丁认识布伦特?塔尔顿，而且布伦特阵亡之前的那天他们还在一块，于是卡琳决心在晚餐后与那人单独长谈。
在晚餐时，媚兰克服了她一惯羞怯的心理，表现得相当活跃，这令大家都感到惊奇意外。她好说好笑，与一名只剩一只眼的士兵简直就差没有调情，那士兵也竭力报以绅士风度。斯佳知道，这次媚兰在身心两方面都作了很大努力的，因为只要有任何男性在场，她向来都是极怕难为情，甚至坐立不自然，更何况她的身体状况还不是很好，她愣说自己力大能干，不比迪尔茜逊色!只是斯佳清楚她身体有病，每次媚兰提重物时，她的脸就变得苍白，而且如果她使劲地猛干一阵后，经常会一下子坐下来，似乎两脚不堪重负似的。这天夜里，她和苏伦、卡琳一样尽力让这些士兵高兴地度过除夕之夜，但就斯佳对于客人的反应并不是很高兴。
嬷嬷拿出干豆子，花生和炖苹果出来招呼客人用晚餐，客人也拿出他们的烤玉米和肋条肉，说他们好几个月来都没有吃过那么好那么丰盛的晚餐了。斯佳看着他们吃，心里很不好受，她不但吝惜他们吃的每一粒玉米，还坐立不安，生怕他们发觉昨天宰了一口小猪，小猪正挂在贮藏室里。斯佳已告诫了家人，谁若是走露了半点口风，她一定要挖掉她的眼珠。这些饿汉正缺油水。一阵狼吞虎咽就能把整只小猪吃精光，如果让他们知道有活猪的话，那他们将要为部队强运了。此外，斯佳更担心拴在放牧地的草坡下的牛和马，很后悔没把它们带到沼泽地去，倘若军需队强运她的牲畜，塔拉无论如何也熬不到明年春天了，这损失是无法挽救得起的。至于部队的伙食，她可管不着，也不想管，让部队自给，只要他们能做到，但对她来说，能让自己的家人活下去确实是相当艰难的。
客人们在背包里取些“通条卷子”当晚餐的最后的一道小吃，斯佳这可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军队的特色食品，外形像是烧成了炭的螺旋状木块，士兵们都劝她试一口，斯佳不好推托，便咬了一口，才知道在墨黑的表层下面，正是不加盐味的玉米窝头，士兵们用水和了玉米面口粮有盐就加些，然后用推子弹的通条滚沾上这面团，放到营火上烤。这东西硬似冰糖，而又与锯屑般无香无味，斯佳才咬了一口，便赶忙还给当兵的，引得大家都大笑起来。她看了看媚兰，媚兰也正看着她，她俩都清楚地表现出了同一个想法——他们靠这点粮食能打仗吗?
晚餐进行得相当愉快，甚至呆呆地坐在餐桌首席的杰拉尔德也居然在他那模糊不清的意识深处拼凑出一些待客之道，露出一些笑容，男士们高谈阔论，俨然绅士，女士们倩笑盈盈，极力奉承——但在斯佳突然转过脸去向着弗兰克?肯尼迪，正准备打听皮蒂姑妈的音信时，无意间从弗兰克脸上看到了一种表情，竟然忘了自己想说的话。
弗兰克的视线已不再注视着苏伦，只是在室内游荡，目光落到没有地毯的地板上，放了各种小摆设的壁炉台上，弹簧已不起作用的沙发上，又落到被北方佬用刺刀捅破的垫子上，落在餐具柜上面的破镜上，落在墙上一块块没有褪色的方形痕迹上，落在稀少的餐具上，落在经过姑娘们细心缝补过但毕竟还很旧的衣服上，落在用面粉袋改成给韦德做的苏格兰短裙上。
弗兰克想起了战前的塔垃庄园，满脸痛苦疲惫和无处发泄愤怒之情。他爱苏伦，很喜欢她的姐妹，并很尊敬杰拉尔德，对这庄园满怀好感，在谢尔曼的部队横扫佐治亚之后，弗兰克在本州各处想尽一切办法筹集军粮时见到的种种惨像可多了，但他最心疼的要数这塔拉了。他很想帮奥哈拉家一把，尤其是苏伦，但他却什么都帮不了。他满怀痛惜，摇晃着蓄着小胡子的脑袋，还在牙床上用舌头弹出声来，正好此时他与斯佳的目光相遇了，他发觉斯佳的眼里满含愤怒之色。很明了，是她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了，弗兰克迅速埋头盯着自己的盘子，窘态非语言所能表达。
姑娘们早就很想了解一些前方的新闻了。在亚特兰大被北方佬围困后四个月来，邮路一直都不通，目前北方佬的位置，邦联军的战况，亚特兰大的命运等等——这些情况她们已好久都一无所知。弗兰克由于职务需要，经常四处奔走于这一带，他的消息比报纸还快，因为在梅肯北面直到亚特兰大，几乎人人都与他沾亲带故似的，至少他也知道，他能提供许多有趣的谈资，而这些内容往往不会上报纸的。弗兰克的感触被斯佳看穿后，为了掩饰其窘态，就赶紧开始谈论新闻的事了。他说，谢尔曼的部队离开亚特兰大之后，联盟军收复这座城，但这并没有什么价值——谢尔曼军已把它彻底焚毁了。
“可我认为，我逃出来的那个晚上，亚特兰大就起了火。”斯佳被弄糊涂了，她放声说，“我还认为火是我们的人放的。”
“噢，不，斯佳小姐!”弗兰克一听这话，大吃一惊，失声说道，“我们不会这么干，只要里边还有我们的百姓!你看见起火的是军用物资库，我们不想让那些补给品落到北方佬手中，还有铸铁厂和弹药库，就这几处。谢尔曼进来时民宅和店铺都完好无损，他就把部队驻进那些房里。”
“但老百姓呢?他会不会……杀人?”
“他杀了一些，但用的不是子弹，”那独眼士兵阴着脸说，“他开进亚特兰大不久，就叫市长让城里的百姓全部撤离，不得留下一人，但这样一来，许多妇女……妇女也有不该移动的，但他却在一场倾盆的狂风暴雨中强逼他们出城并把他们赶至拉甫雷迪村的树林去，并派人叫胡德将军领走他们，许多得肺炎的人受不了这般虐待而死了。”
“噢。但他为什么要这般?老百姓是不可能害他的。”媚兰叫着。
“他说他要一座空城来休整军队。”弗兰克说，“他让人马在那里歇到十一月中旬，就开走了。在离开之前，他们就全城放火，把一切都烧光。”
“哦，真的光了。不至于吧!”姑娘们惊慌失声说道。
难以想象，她们所熟悉的那座城市，那么多百姓，那么多士兵，那么热闹，就这么一下子就光了，还有大树下阴凉可爱的房屋，那些美丽豪华的大商店，那些富丽堂皇的旅馆——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剩?媚兰似乎要泪涌如泉了，因为她就出生在那里，她的家在那里。斯佳的心也沉了，因为她喜欢的，除塔拉外就是亚特兰大。
“哦，也差不多全烧了。”弗兰克看到姑娘们神色发惊，生怕搅乱她们的心情，就忙修正自己的话，并极力装着高兴样。心烦意乱的女士们总是搅得他心慌，不知该怎么才是。他于心不忍，没有把最坏的消息说了出来，让她们日后再从别处知道吧。
他不愿说出联邦军重新进到亚特兰大时看到的惨像了，大片大片的瓦砾场上唯见从废墟中拧出身子的黑烟囱；各种烧毁了大半的像什和断砖残瓦把整条街都塞满了，许多古树被火烧得半死，枯枝在寒风中纷纷落下，弗兰克没有忘记当时的惨像使他呕吐，不曾忘记邦联军目睹此残骸时无不恨之入骨，脱口大骂，他希望女士们永远也不要知道北方佬洗劫教堂公墓之事，否则她们难以忍受得了这般恐怖惊吓，况且查理?汉密顿和媚兰的父母葬于这里，那座公墓的惨像至今仍使弗兰克经常发梦魇，北方士兵为了得到随葬的金银珠宝，竟毁墓破棺，毫无仁义道德可言，他们大肆洗劫墓穴，棺材上金质或银质的铭牌，饰件和镯手统统被撬下带走，朽骨和死尸被遗弃在碎棺片旁，暴露于天下，惨不忍睹。
弗兰克也不忍心让女士们知道那城里的那些猫狗的命运，女士们一向都很重视宠物，然而这些宠物的主人逃走后，有上千的狗猫无容身之地，它们又饥又寒，饱受惊吓，变得野性十足，强者残杀弱者作为食物，那种景象使弗兰克震惊程度不亚于教堂公墓，因为他非常喜欢狗和猫的，而吃尸的兀鹰就在那废城上空盘旋着，他们矫捷的身影成了冬日危城天空的不祥点缀物。
弗兰克搜肠刮肚，想说些令女士们觉得欣慰的消息。
“有些房屋还在呢，”他说，“那主要是因为跟别的房子离得较远，火苗够不着教堂，共济会堂也还存在，另外还有一些店铺。不过，商业区、铁路、两旁和五角场那些地带，亚特兰大的那一部分已被夷为平地了。
“这么说，”斯佳痛心地大声问，“查理遗留下来的那堆东西，靠在铁路旁，也没有了?”
“要是靠近铁路的话，那就被毁了，但——”他忽然笑了，“对了，我为什么没早些说呢?报告给你们一个好的新闻，女士们!你们的皮蒂姑妈的房子至今还在，只是有少许受损，没什么大碍。”
“哦，大火怎么没把它烧了?”
“哦，那是砖房子，房顶是石板瓦，这在亚特兰大恐怕是惟一的了，所以即使北军放火也烧不了它的，而且它恐怕是北市的最后一栋房子，那里火势有减，当然北方佬对它的破坏也不轻，他们甚至把踢脚板和楼梯的红木扶手拆了当柴烧。可这些都没什么，房子本身大体是完好的，上星期我在梅肯遇到皮蒂小姐时……”
“你遇到她了?她还好吗?”
“挺好，不错，我告诉她房子的事，她就决定要回家。不过……这要看那老黑彼得是否愿意让她回去，大部分亚特兰大人已经返回了，回为在梅肯放不下心，虽然谢尔曼没有攻占梅肯，但威尔逊的突击队可能会偷袭，大家都担心这个，因为他比谢尔曼更可恶。”
“但亚特兰大的房屋所剩无几，他们回去，不是傻吗?他们回去住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