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1)
随着霜冻的出现,寒冷的天气也骤然来到了。冷风阵阵从门槛下的缝里袭进了房里,将关得不够严实的窗玻璃吹得格格直响。光秃秃的枝头已经没有剩下任何一片叶子了,只有松树还是苍翠依然,映衬着灰蒙蒙的天空伫立在原地。印满了车辙的红土大道冻得如火石一样坚硬,饥饿乘着寒风横扫了整个佐治亚州。
斯佳想起了方丹太太与她之间的那次谈话,心里酸溜溜的,那仅仅是发生在两个多月前的某个下午,此刻却似乎已经经过了很多年。当时她对老太太说过,她已经遭遇上了她一生中或许会遇上的最糟糕的事情了,那些话是实实在在的内心流露,但此刻一回想,这简直是一个女学生的夸张胡言,实在是幼稚之极呢。
就在谢尔曼的部队第二次经过塔拉以前,她原本已经积聚了一笔数目不大的财富,包括食品和金钱,而且还有几家比她更加幸运的邻居,还有一些能够使她熬过严冬的棉花,但眼下棉花烧成了灰烬,食品也被抢光了,金钱也由于没办法换到食品而如同废纸,并且几家邻居的处境远比她糟糕。怎么说她还有一头母牛,一只小牛以及几只猪崽,且还有一匹马呢,而她邻居家除了藏在树林里和埋在地底下的那一点物件,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塔尔顿家所在的那个费尔希尔农场被烧成了废墟。没有办法,塔尔顿太太和四个姑娘眼下只好住进了原来监工住的屋里。芒罗家就在洛夫乔伊的不远处,目前也变成了一堆焦土,米莫萨农场的木板厢房也烧了起来,正屋全凭着它厚实的一层坚实灰泥,方丹家的妇女和奴隶们用温毛毯和棉被没命地扑打,终于才幸免于难。卡尔弗特家的房子因为有那个北方佬的监工希尔顿从中周旋,终于才又一次逃过大难,只是那里已经不剩下任何一头牲口、一只家禽和一粒玉米了。
在塔拉,还有全县,眼下最迫切的问题是食物,绝大部分家庭几乎都是一无所有,只剩下一点点没有收的红薯和花生,以及一些可以在树林里幸运抓到的一些猎物。他们这些仅存的这一点点东西也必须与那些更为不幸的朋友们一起享用,这就跟日常比较富裕的时日一样,只是很快就要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一起享用了。
在塔拉,要是波克运气不错可以捉到一些的话,他们或许可以吃上野兔、负鼠和鲶鱼,其他的时候就只能吃极少量的牛奶、山胡桃、炒橡子和红薯了,他们挨饿是再平常不过的了。斯佳感到她一不小心就会碰上向她伸出的手和哀求的眼睛,他们的这样的模样几乎把斯佳逼得疯了起来,毕竟她自己也与他们一样饿着肚子呢!
她吩咐人宰掉了牛犊,因为它每一天都得费掉那么多珍贵的牛奶,当天夜里,每个人都吃上了过多的新鲜牛肉,最后每个人都得病了。她明白还得要宰掉一只小猪,不过她们尽量把时间往后推迟,打算把猪崽养大了再说,猪崽还很幼小呢,如果眼下就将它们杀了,肉也不会有什么好味道的,不过要是再等一阵子,情况就会好得多了。每天晚上她都与媚兰争辩着,想着是否要吩咐波克骑着马出去用联邦政府的钞票买一些粮食回来。但是,因为担心有人会把马抢走,把钱从波克手里抢走,她们才不敢下决心,她们没法得知北方佬军队眼下打到什么地方了,他们或许已经远在千里之外,也或许就在附近的河的对岸。有一次,斯佳真是急疯了,于是就打算亲自骑马出门去找点吃的,但是全家人都担心她会碰到北方佬,最后才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计划。
波克寻找食物的范围扩得很宽,有好多次整夜都没有回来,斯佳也不打听他到哪里去了。有的时候他会带一些猎物回家,有的时候带着几个玉米棒或是一袋豌豆,有一次他带回了一只公鸡,解释说是在林子里捉到的。全家每个人都吃得津津有味,但是心里总还觉得比较惭愧,因为谁都清楚这是偷回来的,这个就像他偷的那些豌豆和玉米一样。就在次日的当天夜里,万籁俱寂时他敲开了斯佳的门,把一条受了严重枪伤的腿露出来给她看。斯佳细心为他包扎时他很不好意思解释说,他在费耶特维尔试着想钻到一个鸡窝里去,没想到却让人家觉察了。斯佳没有追问下去,不去问那是哪个人的鸡窝,只是满眼泪水轻轻的拍了几下波克的肩膀。黑人有的时候会让人恼怒不已,并且又笨又懒,但是他有着一颗用金钱也换不来的耿耿忠心,那种与白人主人抱成一条心的情感。这些驱使着他们奋不顾身地去给一家人寻找任何可以进食的东西!
如果换了以前,波克这种小偷小摸的作为一定会被当成一件极为严重的事件了,保不准会挨一顿鞭打呢;如果换了以前,斯佳也必须明白,爱伦曾对她说过,对于那些由上帝托付给你让你照管的黑人们,你对他们的物质生活以及道德生活这两个方面都要负起责任来。你必须清楚,他们就像小孩似的没法约束自己行为,你必须防止他们一不小心走错了路,并且,你得无时无刻不在给他们树立起一个好榜样来。
但眼下斯佳却把这一些教诲彻底地抛到了脑后。目前她是在鼓励偷盗,就算是去偷那些情况比她家更糟糕的人家,也丝毫不认为这样做是有违良心的不道德的事了。实际上,那一种为人处世的道德标准在斯佳的眼中已变得无足轻重了,她不但没有惩罚或责骂波克,心里反而为他的负伤而遗憾不已。
“你应该更小心一点,波克,你可是我们当中不可缺少的一员啊!如果你不在了,这叫我们如何是好啊。你总是很好,表现得很忠诚,将来我们又变得富有以后,我一定买一只大表送给你,并且在上面刻下一句《圣经》里的话:‘完美、善良且忠诚的仆人’”。
波克听了这句称赞的话,不禁扬眉吐气,得意洋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条刚刚包扎的伤腿。
“斯佳小姐,你这句说得真是不赖啊,你认为什么时候我们才会拥有那笔钱呢?”
“我也不明白,波克,但是我想终归是会有那么一天的。”她疑惑茫然地俯视了他一眼,那种眼神看上去十分热情而又痛苦,波克被感动得浑身都很不自在。“到了那一天,等到这场战争结束之后,我就可以获取很多的钱,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不会再挨饿忍受严寒了。我们每个人都不用再那么悲惨了,我们每个人都可以穿得漂亮,每天都可以吃上烤鸡,而且——”
她在这里停住了,这是由于塔拉这农场有一条非常严格的规矩,一条由斯佳本人制订和强制执行的规矩,规矩的内容就是谁也不准谈论他们从前的食物有多好吃,也不许说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他们今天要些什么。
波克觉察斯佳在那里瞪着眼睛愣住了,于是就从房间里悄然地溜了出来。在从前,那早就逝去了的从前,生活曾显得十分复杂,如此地充满着双方纠缠不清楚的问题,当时的她一方面使出浑身解数要获取艾希礼的爱情,一方面又想维持住那十多个团团围着她转的,但又并不讨人喜欢的男朋友;有些小错小过也要想尽办法隐瞒父母;有些爱争风吃醋的姑娘要你去故意嘲讽或者安慰,还要挑选各式各样的衣服和不同花色的料子,要试梳各种样式的发型,等等,除此之外,还有一大堆的事等着她去思索,去决定。而现在,生活反而变得非常简单,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得到足够的食物以免饿肚子,足够的衣服以免遭受寒风的虐待,并且还需要一个没有太多漏洞的屋顶来遮风挡雨。
正是这样的年头里,斯佳开始连续不断地做起恶梦来,每次都比饥比冷更难熬,一熬就是许多个春秋。她的梦,一次又一次,一夜又一夜,但从来都是同一个梦,连梦中的每个细节都未曾更新过,只是梦的恐怖却是下次比这次会更深更浓,甚至她醒后还在为昨夜的黑暗或今晚的即将来临而感到寒栗,这个梦是她头一回做之前的那天发生的事情。事情的每个阶段细节都了如指掌。
寒雨一下就是好几天,怪折腾人的,穿堂里进进出出的风似无阻挡,房子里阴冷潮湿。由于木柴受潮水份过多,在壁炉里只冒烟不见火,呛得屋里的人都眼酸鼻塞的。早餐是牛奶,且以后的饭更无知晓了,因为红薯已吃光了,波克的渔猎情况又不见妙,全家人都只靠那些牛奶了。一只小猪不能再拖延时日了,除非他们“绝食”度日。全家人都盯着她,那众多的黑的和白的,紧张而又饥饿的面孔,默默的等待着她做出饭来,有如真要巧妇做出无米之炊来。她也无可奈何,只顶着任何不测之云让波克到别的地方去找些吃的了。但事不凑巧,韦德又生病了,他咽喉疼得要命,还高烧不退,但更糟的是此时此地既无法请到医生,也无法搞到药,真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斯佳原来就饿得心里发慌,眼里发光,照看儿子又让她连直腰都艰难,她就只好让媚兰看管一会儿韦德,自己到小床去打个瞌睡。她的双脚冰冷冰冷的,犹豫、恐惧与绝望如同一座大山沉重地压在了她的心头,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只在床上打滚,老是睡不了,那梦就如同虎一样,下去难,骑亦难,她辗转着想:“我现在该怎样做?哪里可以求告?难道世界上真的无人能拉我一把吗?”当初稳稳的一切都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一个能上山能下海的人来把她这肩上沉沉的重担拿下来呢?她天生就没有挑起这担子的身材与才能。她的确是挑不起了,胡思乱想,她就迷迷糊糊进入了似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境界。
她恍恍惚惚地来到异乡和荒野,大雾沉浓,眼睛连鼻梁都看不清。地面似乎不停地摆动。这块土地,杀气重重,鬼怪出没,静得让人的胆子都不敢乱动,而她在那片土地上宛如是个遗失的小孩,惨惨淡淡,怕得出汗。她饥寒交加,对于那隐藏在浓雾里的危机实在是无丝毫反抗之力,怕到肺腑了,她想叫,想喊,想哭,但连气都难以透过。突然,浓雾中伸出了许多不知是什么一样的手,一把拉住她,似乎要把她扯到那动荡不已的地面下去,那是一只只、一打打无言无语无情无色、非人的手,然后她似乎恍然大悟,一下子从心里默认在这片凶土的某个幽暗处有一所避难处,在那里才是人的世界,才有人的皮肤,人的表情,人的语言,人间的一切。但那所避难处在什么地方?会不会在她跑到这避难所之前,这些手早把她扯入了黑暗,那永远的动荡之土的下面呢?
猛然之间,她发觉自己的双脚在疯狂地奔命,穿云破雾,边跑边叫,双手还四处伸抓,企图在这混暗中可以抓到一根可以顶力的东西,柱子也好,棍子也罢,可抓到的什么都没有。避难所在哪里?那地方毫无情理地躲着她,似乎与她毫不相容。避难所是存在的,只是在何处,无从知晓。她急切地希望自己能到达那里,只要到那里,她便有救,但越往后,恐惧层层叠叠,压得她双脚发软,头昏眼花。她撕心裂肺地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叫,就醒过来了,看到媚兰俯视着自己,满脸焦急,惊慌不已,并且一个劲地摇自己。
从那以后,不管什么时候,这梦就与斯佳空肚子睡眠同步,同来同去了,然而现在,斯佳的空肚子睡眠几乎是比她吃的饭粒还多,斯佳怕得连眼都不敢合,即使她无数遍地告诉自己:梦毕竟是梦,没什么可怕的,不就是那地面不稳吗?有什么?难道这也值得吓成那样?什么事儿都不是可怕的。……但一想到一合眼就会进入那浓雾重重且阴森可怕的鬼地方去,她就满怀恐怖,于是便要跟媚兰睡在一块,只要斯佳鼻出怪声,手脚乱动,媚兰就知道,她是在做起恶梦了,一个劲地把她摇醒。
在这沉沉浓雾的压抑下,斯佳开始变了,越显消瘦与苍白,似乎很快就要步入珠黄之年,她的颧骨隆起,这显得那双丹凤眼珠特别大,活如一只饥饿难耐的猫。
白天什么事都如此累人,这已够受了,到晚上还要受那份莫名其妙的罪。她揣着无可奈何的心情,开始在自己一天的食物中节省一些留到睡觉,去应付那恐怖的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