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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

第三十二章 (1)

斯佳踏上屋前的台阶时,手里还攥着那撮红土。她没有走后门,因为她知道眼尖的嬷嬷一定会看出她做了什么大不该的事。她不希望碰上任何人。她觉得她再也不能同别人见面或交谈。她并没有感到什么难为情,也没有失望,或痛苦,只是感到两腿发软,内心一片空虚。她紧紧地捏着那团泥土,直把泥土从手指缝里挤出来。她一遍又一遍地机械地重复着:“我还有这个呢,不错,我还有这个。”

她已经没有什么别的了,除了这块红土地。这块几分钟前她还想将它像破手帕一样扔掉的红土地。如今,这块土地又显得宝贵起来。她感到诧异,不知刚才着了什么魔,竟把它看作一文不值。要是艾希礼同意了,她一定跟他走了,丢下这个家园和亲友。但是,她也明白,真是要丢下这些可爱的红色山冈和久经冲洗的沟渠,还有那黑黝黝的枯瘦松林,她内心还是舍不得的。她的心思会时时飘回到它们身边,她会为此牵挂一生的。即便是艾希礼也无法弥补她心中失去塔拉的失落。艾希礼真是太了解她了!他只用一团润湿的泥土,就能使她完全清醒了。

她刚走进穿堂就听到马蹄声,便探身出来看个究竟。要是此刻有客人来,那真是太讨厌了,她只能逃回自己房去推说有病。

然而当她看清马车时便打消了逃避的念头,那是辆崭新的马车,漆得锃亮,鞍辔也都是新的,还镶着无数闪亮的铜片。这一定是生客,因为能装备这么显赫而簇新的马车的人,在她记忆中并没有。

她倚着门道看着。冷风扬起她的衣裙,在她那双湿脚周围飘拂着。马车在屋前停了下来,当车上的人跳下来时,她不禁大吃一惊,那是乔纳斯?威尔克森,这位他们家的前监工居然坐上了这么漂亮的马车,穿着这么精致的大衣,几乎难以置信。威尔曾告诉过她,自从他在“自由人局”混了个职务以来,他就阔起来了,他欺诈黑人或政府,或者没收人们的棉花而硬推说是联邦政府要的,为此他刮了不少钱。毋容置疑,这些钱在这样的艰难岁月里靠堂堂正正地工作是挣不来的。

就是这个威尔克森,从那车簇新漂亮的马车上下来,随后一个衣着光鲜的妇人在他的搀扶下也下了车。斯佳一看就觉得那衣亮得刺眼,庸俗到极点,但她还是忍不住饶有兴趣地细细打量一番。毕竟,对于时髦的衣服,她连看看的机会都不多。嗯!今年是不太流行宽阔的裙箍了,她暗想,同时又打量了一下那件红色花纹的长衣,可是那件黑天鹅绒宽外套实在太短了,也许这就是时兴的吧。还有那小巧的帽子!看来无边帽是过时了。这顶带檐帽只不过是一个平顶红天鹅绒的怪物,就像扣在那女人头上的一只硬邦邦的大饼。那帽带不是系在下巴底下,而是系在脑后那束高耸的发髻下,发鬈从帽沿里探出来,不能不令人特别留意。但帽子无论从色泽还是质地都与这个女人的头发很不相称。

那女人双脚一沾地,双眼立即朝房子这边扫过来。斯佳发觉那张扑满了白粉的兔儿脸似曾相识。

“噢,是她,埃米?斯莱特里!”她惊诧地叫出声来。

“不错,是我!”埃米说着走上台阶,脸上是一副得意的神色。

埃米?斯莱特里,这个可耻的娼妇,爱伦为她的婴儿洗礼,她却把伤寒症传给爱伦,使她丢了命。这个打扮得妖冶,鄙俗肮脏的白人残渣,正趾高气扬地走向她,仿佛她就是这里的人。斯佳想到了爱伦,感情又突如其来般回到了她空虚的心田,满腔怒火震撼着她。

“不要玷污这台阶,你这贱货!”她怒不可遏,“从这里滚开!滚开!”

埃米顿时拉长了脸,她转头看着乔纳斯,只见他皱着眉,满脸怒色,但仍竭力保持他的威严。

“不许你这样对我妻子说话。”他愠怒地说。

“妻子?哈哈!妻子!”斯佳轻蔑地笑起来,她要尽力挖苦对方,“是的,现在你是该娶她做太太了。你害死了我母亲,以后找谁为你后来的孩子洗礼呀?”

埃米“啊!”的一声转身要逃下台阶,乔纳斯一把拉住她的手,不让她往马车那边逃。

“我们是来拜访的,——善意的拜访嘛,”他强忍着,“我们只想跟老朋友谈一件小事——”

“老朋友?”斯佳的声音像一把利箭直刺对方的心,“我们什么时候有你们这种朋友了?斯莱特里家靠我们的施舍过日,结果怎样,她害死了我母亲,至于你——你——那是因为你跟埃米养了个私生子,我爸才把你开除的,这点想必你清楚。你们这样也是朋友?滚!给我从这里滚,否则我要叫本廷先生和威尔克斯先生来了。”

听到这话,埃米便挣开丈夫的手,拖着漂亮的红鞋帮和红流苏的小靴,一溜烟逃回了马车。

这时乔纳斯再无法保持他的威严了,他也跟斯佳一样气得浑身发抖,一张松塌的胖脸涨得发紫,十足一只发怒的土耳其火鸡。

“你以为你还有权有势啊?我知道你连鞋都没得穿了,打赤脚了。这我可是清楚的,你父亲也成了个白痴……”

“你给我滚开!”

“哼,看你还能威风几天。告诉你,你快完蛋了。我知道,你连税金也拿不出了。我们来这就是想买下这地方——看在过去的份上,给你出个公道的价格。埃米想住在这里。可现在,我老实告诉你,我一分钱都不给你。你们这些住惯了沼泽地的、狂妄自大的爱尔兰白痴,等你们因为交不出税金被赶出去时,你就会知道到底谁在这里掌权。到那时,我就会买下这块地方,通通买下——连家具——那时我就是这里的主人,你们通通给我滚出去。”

原来,成心想得到塔拉的就是乔纳斯?威尔克森——乔纳斯和埃米,他们用卑鄙的伎俩一心想搬进这曾经使他们蒙受侮辱的住所,来进行报复。斯佳怒火突张,仇恨充溢着她的每一根神经,就像那天她把枪筒对准那个北方佬长满络腮胡的脸开火时那样,她恨不得此刻手里还拿着那杆枪。

“你作梦去吧,不等你们的脚踏上这台阶,我就把这房子的石头一块块都拆下来,把一切都烧光,再遍地撒上盐,我碰也不让你们碰下这里的东西,”她高声吼道,“我让你滚出去,给我滚开!”

乔纳斯恶恨恨地瞪着她,还想再骂几句,但终于什么也没说,掉头走向马车。他爬上马车,坐在正在啜泣的女人身边,掉转马头,用力往马身上抽了一鞭。他们走时,斯佳真想啐他们一口。她还真啐了,她也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种粗俗的孩子气的举动罢了,但心中确实畅快了很多。她还巴望他们能看到这一举动呢。

这个该死的黑人同情者竟敢来当面嘲笑她的贫穷!那个无耻的家伙根本就不是来出什么价钱。他只不过想借此来向斯佳炫耀自己和埃米而已。那些无耻的提包党人,浑身都是虱子的南方败类,竟也敢吹嘘住到塔拉来。

然而,斯佳突然感到害怕,一时间怒气全消,混蛋!他们要住到这里来!她丝毫阻止不了他们要购买塔拉,他们可以扣押每一面镜子,每一条凳,每一张床,扣押爱伦的桃花心木格花梨木家具,以及那些虽然已被北方佬恶棍弄坏而对她仍然无比珍贵的东西,还有罗毕拉德家的银器。我绝不能让他们得逞。即使我不得不把这里的一切烧毁!我绝不能让埃米?斯莱特里再踏上母亲曾经走动过的每一个地方!

斯佳忿忿地想,她双拳握得紧紧的。

她关上了门,将背紧紧靠住门,她感到无比恐惧,甚至谢尔曼的军队住进这房子的那天她也没有如此惧怕过。那天她最担心的也只不过是塔拉会被不由分说地烧掉。而这次——那些卑劣的下流坯将住在这里向他们的狐朋狗友吹嘘他们如何如何把高傲的奥哈拉家从这里赶走了。拿不准他们还会将黑人带到这里来吃饭睡觉呢。威尔曾说过,乔纳斯曾煞有介事地同黑人打成一片呢,他同他们一起吃喝,到他们家去探访,用他的马车带他们去兜风,一路上搂搂抱抱的故作亲热。

所有这些都是她最无法忍受的,她的心怦怦乱跳,她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她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她要找到一条出路,可惜每当她平息一股思绪时,另一股愤怒和恐惧又跳出来震撼着她,使她无法集中思考。出路是会有的,她一定能筹到这笔钱。不可能都恰好在这时把钱用光了,或者被吹走了,总会有人有钱的。此时她又想起了艾希礼开玩笑地说:

“只有一个人是真正有钱的,那就是瑞德?巴特勒。”

瑞德?巴特勒——一个念头闯进她的脑海,她匆匆走进客厅,把自己关进里面。这里只有从百叶窗透过来的幽光和暮色把她裹起来,这里不会有人来干扰她,而她正需要静下来想一想。刚才闪过的念头竟如此简单,自己以前怎么没想到呢?

“我可以从巴特勒那里弄到钱。我可以把钻石耳环卖给他,或用它来抵押借款,以后有了钱再还给他。”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她将能够交纳税金,她要在乔纳斯?威尔克森面前纵声大笑。然而这种轻松感很快就消失了。她又想到了另一个更为严酷的事实。

不仅今年要交纳税金,还有明年,还有以后的每一年,直到我死呢。而且,要是我今年交了,以后他们还会以税收来使我一无所得。甚至干脆全部没收,说那是联邦政府的。北方佬及跟随他们的那帮恶棍一定要把我逼到令他们满意的地步为止。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他们就不会让我轻松。我一辈子都将担惊受怕。我得拼命挣钱,直到累死,而我只能看着我自己的劳动被人一点一点抢走,我自己一无所获——就是能借到三百美元来交税,也只能缓一时之急。

她苦苦地思索着,渐渐地形成了一个念头,她又想到了瑞德,想到了他黝黑的皮肤以及在其衬托下雪白的牙齿,还有一直在抚慰她的那双黑眼。她想起了那个炎热的夜晚,那个亚特兰大被围的最后阶段的一个夜晚,在皮蒂姑妈家的那条一半被夏天的朦胧月色所遮掩的走廊上,她感觉到他那只炽热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我想要你超出了对任何一个女人。”

“是的,我要跟他结婚,”她冷静地思忖着,“到那时,我就不用为钱的事费心了。”

多么令人神往的情景啊,比登天还美好,永远不必再为钱操心,塔拉永远平安无事。而且全家吃穿不愁,自己也不必为了生计的问题而到处碰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