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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2)

第三十二章 (2)

她感到自己一下子老了很多,下午的几件事耗去了她全部的感情,先是那个关于税金的惊奇消息,接下来又是艾希礼,最后是乔纳斯?威尔克森引起她一场暴怒。如今,她已没什么感情剩下了。如果还有一点感觉没有完全枯竭,她就不会有刚才那种念头,因为世界上已经找不到第二个比瑞德更令她憎恨的人。但是她已经没有什么感情了,她的思考总是那样的现实的。

“那天夜里他在路上要把我们丢下的时候,我曾对他说了那些不可思议的话,但我也有办法令他忘掉的,”她满不在乎地想着,她仍对自己的魅力有信心,“只要我在他身边,巴特勒还是不好轻易消受的,我要让他觉得我一直爱着他,而那天晚上只不过是因为心烦意乱而又十分害怕而说出的一时气话罢了。唔,男人总自以为了不起,只要你奉承几句,说什么他都会相信的……我绝不能让他知道我目前所面临的处境,先把他征服再说。是的,绝不能让他知道,就算他怀疑我们已经穷了,我也不要使他觉得我要的是他的钱而不是他这个人。他是无法得知的了,因为连皮蒂姑妈都不知道真实情况呢。只要他同我结了婚,他就只能帮助我们了。他总不能让自己妻子家里的人挨饿吧。”

瑞德?巴特勒夫人?她的潜意识中曾有一丝反感,但很快又没了。她想起同查尔斯的短暂蜜月中尴尬而讨厌的情景,他那双笨拙的摸索的手,他那拙劣的劲儿,那可怕的激情——还有韦德?汉普尔顿。

“先别管它,等同他结了婚再说吧……”

等同他结了婚!记忆敲响了警钟。一股凉意直透她的脊梁。她又想起了在皮蒂姑妈家的走廊上,当她询问他是不是在向她求婚时,他那邪恶的笑容,还有那话:“亲爱的,我是不准备结婚了。”

也许他确实不准备结婚,尽管她是那样的迷人,那样的聪明,他却拒绝娶她,也许——啊,那可是可怕的情况——也许压根他就把她忘了,而正在追逐着别的女人呢!

“你是我最想得到的女人——”

“如果他把我忘了,”斯佳恶狠狠地挥着拳头,“我会让他想起来的,我会让他再一次想得到我。”

即使他只想要她而不想娶她,那也能得到他的钱,他不是曾要求过让她作他的情妇吗?

她在那暗淡的微光和暮夜中竭力要同那三个最能束缚她灵魂的精神桎梏作一次迅速的决战——那就是对爱伦的怀念,对宗教的信仰以及对艾希礼的爱。她知道自己的这个主意对于母亲来说是极其丑恶,虽然此时她已远在那温暖的天堂(她肯定在那里的)。她也知道私通是不可饶恕的罪孽,而且她现在正深爱着艾希礼,她的计划更是双重的卖淫。

但是所有这些在她心中的冷酷和绝望面前都让步了。母亲已经死了,而或许死亡更能让人们理解一切。宗教用地狱之火束缚震慑私通,然而只要教会明白她是在不遗余力地挽救塔拉,使它安然无恙,同时也是为了使她一家免于挨饿的苦衷——那么,教会也许不怎么懊恼了,至少她自己现在不会懊恼。至于艾希礼——他并不要她呀。不,他是要她的。每当想到他吻她的嘴唇时那种温馨的感觉,她便坚信这一点。真奇怪,为什么想跟艾希礼逃走时就没有这种负罪感呢,而一想到瑞德——

在这个暮色苍苍的冬日下午,她走到了从亚特兰大沦陷夜开始的漫漫长道的尽头,想起当初踏上这条路时,自己还是个娇宠惯了的,耍小心眼而又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满腔的热忱,容易被生活所迷惑。现在,她已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她不再是那种天真的少女。饥饿和劳累、恐惧和不时袭来的紧张、战争和重建的恐怖,只是在她的周围建了一道道密密匝匝的墙。

然而,直到今天,她心中仍有着两个希望在支持着她。她一直希望战争结束后能渐渐恢复生活的本来面目。她一直在想着艾希礼的归来会带回某种意义。然而这两个希望都破灭了。而乔纳斯?威尔克森在塔拉石阶上的出现只使她意识到,战争对于她,对于整个南方都远未结束,也许永远不会结束。最残酷的斗争,最疯狂的报复,才刚刚开始呢。而艾希礼已被自己心中的桎梏禁锢了起来,比真正的牢狱还要坚固呢。

和平使她失望了,艾希礼也令她灰心,两者同时发生,这是在她周围垒起一道更牢固的墙。而且没有一丝缝隙。不幸的是她偏偏成了方丹老太太曾劝告她不要做的那种人。那种不经艰险而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她对一切都不在乎了,无论是生活还是母亲,或者爱情的丧失,或者社会舆论。只有那饥饿和饥饿的梦魇才是令她可怕的东西。

她决心要和那束缚她的旧时代和旧的斯佳决绝,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丧失的了,她已横下了心,她一点也不感到害怕了,反而觉得浑身轻松了。

只要她能引诱瑞德跟她结婚,那就一切如愿以偿了。要是——要是万一她办不到——那也没什么,她照样会取到那笔钱。她甚至自然而然地想起当情妇的滋味来。他不会像人们所说的把沃特琳那女人养在亚特兰大那样,也坚持要她留在那里吧?如果那样——他就得付钱——付足够的钱来弥补因她离开塔拉而受到的损失。斯佳对男人生活中的隐秘一面一无所知,她不了解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她只知道如果有个孩子,那倒是毫不含糊的活受罪。

“现在不要想它,以后慢慢再说吧。”她浇灭了这个令她不愉快的念头,免得动摇自己的决心。今晚她就要告诉大家,她要到亚特兰大借钱,如有必要就拿农场作抵押。他们只需知道这一点就行。至于以后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想到要到亚特兰大去,她就昂起头挺起胸来。她知道这世事不会轻易得手。上一次是瑞德在讨好她,她自己是掌权人,如今不同了,她成了一个乞丐,她无权提出条件。

“当然我不能像个乞丐那样去求他。我要像个到他那里施恩的王后。这点他是绝不会料到的。”

她走近那面高高的壁镜,抬起头打量着自己,带裂纹的镀金镜框里站着的是个陌生人,她不敢相信自己。虽然她每天早晨都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脸是否干净,头发有没有零乱,可是那都是心里不想着别的事的匆匆一瞥。而现在,这个瘦削的、面颊下陷的陌生女人就是斯佳吗?斯佳可有着一个漂亮迷人的、焕发着无穷活力的脸蛋呀!可是镜里的这张脸一点也不漂亮,没有丝毫生气。这是张苍白憔悴的脸。而那双向上挑着的碧眼上方的两道黑眉毛,在苍白皮肤的衬托下,也像受惊的鸟儿的双翅那样突然扬起,给人惊骇的感觉,她脸上是沧桑而窘迫的神情,“我瘦了——消瘦得真可怕呀!我的容貌是不会引起他的兴趣了。”她又陷入了绝望中。

她拍拍那下陷的面颊,又急切地摸摸锁骨,觉得它们已从紧身衣里突了出来,而她的乳房竟那样干瘪了,几乎跟媚兰的一样小了。看来她也不得不在胸部垫些毛絮什么的,使自己显得丰满些,虽然她一贯鄙视那些搞这种假名堂的女孩子。假乳房嘛!这使得她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情。——她的衣着,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裙,把那补过的衣褶摊在手里。瑞德喜观穿得漂亮、时髦的女人。她想起了她服丧后第一次出门时穿的那件荷叶边的绿衣裙。和他带来的那顶有羽毛装饰的绿色帽子。这些都是他极为欣赏的。她还怀着羡慕——确切地说是恶妒的心情想到了埃米那件红色花纹衣服,还有那顶煎饼式的有边帽和带穗的红靴子,虽然她觉得这些东西很俗气,但那确是又新又时髦,准能惹人注意。而如今,她正需要惹人注意呀!尤其是能引起瑞德?巴特勒的注意!要是他看到她穿着带补丁的旧衣服,他便会明白塔拉已经不行了。那可是万万不行的。

她居然以为凭着她这青筋毕露的瘦大脖子,饿狼般的眼睛,破旧的衣着,竟也可以在亚特兰大去让人家倾倒,这是多么幼稚的念头呀!在自己最迷人、穿着最漂亮的时候,尚不能使得他向她求婚,而今这副又丑又邋遢的模样,还能抱什么奢望呢?要是真像皮蒂姑妈所说那样,他是亚特兰大最有钱的人,而且很可能对那里所有的女人都挑拣过了,漂亮的、不漂亮的、好的、坏的。好吧,她有点泄气了,不过我具有大多漂亮女人所没有的东西,那就是横下心要跟他了。只是,如果能有一件漂亮的衣服,那——”

但是在塔拉是找不出漂亮的衣服来了,连没有翻改过两次的衣服都找不到一件。

“只能这样了。”她悻悻的嘀咕着,遗憾地低头看着地板。她看到了爱伦的苔绿色的天鹅绒地毯,它已经破旧不堪了。许多地方磨损了,撕破了,还有无数人在上而睡过留下的污渍,而且斯佳一看到她便晓得塔拉也跟这地毯一样破旧不堪,不禁更加沮丧。暮色越来越浓,使她更感丧气,这时她走到窗前,打开百叶窗,将傍晚的最后一道光线放进屋来。她关好窗户,把头倚在天鹅绒窗帘上,越过荒凉的田野眺望墓地那边苍苍的柏树林。

脸颊贴在那苔绿色的窗帘上,使她有一种刺痒而柔软的感觉,不禁欣慰地在上面轻轻地摩擦。她突然呆呆地看着它,两眼瞪得像猫一样。

她从对面把那张沉重的大理石面桌子推过来,桌腿上生锈的脚轮咯吱咯吱直响,像在抗议。她把桌子推到窗前,挽起裙子,爬上了桌面。她踮起脚要去抓那笨重的窗帘杆,可是挂得太高,她够不着,只得耐心地一次次跳起来去抓。好不容易抓住了,把铁钉一根根从木框里拔出来,窗帘和杆子哗啦一声全掉到地板上。

客厅的门像施了咒一般忽地开了,旋即出现了嬷嬷那张宽宽的黑脸,几乎每道皱纹都流露出好奇和疑惑。她不解地看着斯佳,而斯佳正站在桌上,撩起裙子,露出膝盖,正准备往地上跳,她满脸胜利般的兴奋,嬷嬷不禁怀疑了。

“你干吗动爱伦小姐的窗帘?”嬷嬷问。

“你为什么在门外偷听?”斯佳反问,一面轻捷地跳下来,径自把这块因年久尘封而显得沉重的天鹅绒叠起来。

“用不着我偷听。”嬷嬷两手叉腰,作出一副准备打仗的姿势,“爱伦小姐的窗帘碍你什么了,犯得着你连杆子拔出来,一古脑全弄到地上吗?爱伦小姐生前是多么爱惜这些窗帘,我可不容你这样来糟蹋它!”

斯佳狡黠地看着她,那双快活而又热切的眼睛使人想起从前幸福岁月里的那个顽劣的小姑娘。对于那些岁月,嬷嬷现在也只有兴叹的份儿了。

“嬷嬷,快帮我把阁楼上那只装衣服样子的箱子拿下来,”她摧促着,轻轻推了她一把,“我要做新衣裳了。”

嬷嬷想到要她这二百磅的笨重身体爬上爬下就恼火,同时她又恐惧地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可疑的事。她一把抢过那几块窗帘布,紧紧地抱在胸前,仿佛那是不容侵犯的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