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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1)

第五十二章 (1)

邦妮刚满周岁后不久的一天下午,外面下着雨,韦德闷闷不乐地在起居室里走来走去,有时又把脸贴在满是水珠的玻璃窗上向外张望。他是个身体瘦长、有些孱弱的孩子,今年已经八岁了,文静得几乎到了羞涩的地步,除非别人主动跟他说话,否则他从不开口,此刻他显然十分无聊,不知该玩些什么好。爱拉在角落里,一个人摆弄着玩具娃娃,斯佳正坐在写字台前算帐,要把一长串数字加起来,嘴里还不停地嘟哝着;而瑞德则躺在地板上,晃着怀表的表链,逗着邦妮伸手抓表,可是又不让她抓到。

韦德翻过了好几本书,但每次又把书啪的一声放下,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样一连好几次,斯佳气恼地转过身来说:

“天啊,韦德!到外面玩去吧!”

“不行,外面下着雨呢。”

“是吗?我可没注意到,那么,找点事做做吧,你老是坐立不安的,搞得人都心烦。去叫波克套上车,送你到小博那儿去玩。”

“他不在家,”韦德叹口气说,“他去参加拉乌尔?皮卡德的生日宴会了。”

拉乌尔是梅贝尔和雷内?皮卡德的小儿子,斯佳觉得他很讨厌,认为他更像是个小猴儿。

“好吧,你高兴找谁就找谁去,快去告诉波克。”

“谁都不在家,”韦德回答说,“所有的人都去参加生日宴会了。”

“所有的人——除了我”的言外之意,真是再也清楚不过了。可是斯佳忙着算帐,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瑞德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问道:“那你怎么没有去参加生日宴会呢,儿子?”

韦德向他这边挪动步子,显得愁眉苦脸的样子。

“我没有受到邀请,先生。”

瑞德把他的怀表放到邦妮那只专门摔坏东西的小手里,轻轻地站了起来。

“放下那些该死的帐目吧,斯佳,韦德为什么没有受到邀请呢?”

“看在老天的份上,瑞德,现在别来打扰我!艾希礼记的帐目真是一团糟——哦,生日宴会?唔,人家没请韦德,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他们来请,我还不让他去呢,别忘了拉乌尔是梅里韦瑟太太的外孙子,她宁可让一个自由黑人也不会让我们家的人到她家那神圣的客厅里去的。”

瑞德若有所思地看着韦德的小脸,发现孩子在往后退缩。

“到这儿来,儿子。”说着,他把韦德拉到了身边,“你很想参加那个生日宴会吗?”

“不,先生,”韦德的口气似乎很坚决,但眼睛却低垂下去。

“嗯,告诉我,韦德,惠廷家的小齐或者邦内尔家的弗兰克,或者是别的小朋友,他们的生日宴会你参加了吗?”

“没有,先生,许多宴会我都没有受到邀请。”

“你在撒谎,韦德!”斯佳转过身来大声说,“上个星期你就参加了三次,巴特家、盖勒特家还有亨顿家的孩子的宴会。”

“你这是骡子身上配马鞍,什么都扯到一起来了,”瑞德说着,声音又变得温和起来,“你在那些宴会上觉得高兴吗?说呀。”

“不高兴,先生。”

“为什么呢?”

“我——我不知道,先生。嬷嬷——嬷嬷说他们都是些坏白人,是白垃圾。”

“这个嬷嬷,我要剥了她的皮。”斯佳跳了起来,“还有你,韦德,你竟然敢这样说你妈妈的朋友——”

“孩子说的是实情,嬷嬷也是,”瑞德说,“当然啦,真理对你来说是陌生的,即使在大街上撞到了,你也不会认识的。别难过,孩子。有些宴会你不想去就可以不去,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给他,“去告诉波克,套上车带你到街上去玩,你可以给自己买些糖果,买得多多的,放开肚子吃,直到发胀为止。”

韦德露出了笑容,把钞票塞进口袋里,然后焦急地望着斯佳,希望得到她的同意,但是她正皱着眉头盯着瑞德。这时他正伸手从地板上抱起邦妮,让她偎在他怀里,小脸蛋贴着他的面颊,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隐隐觉得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近乎恐惧的异样神情——恐惧和自责的神情。

继父的慷慨给了韦德很大的鼓励,他腼腆地走到瑞德面前。

“瑞德伯伯,我可以问你一件事情吗?”

“当然可以,”瑞德显得有点不安,又似乎心不在焉,他把邦妮的小脑袋抱得更紧了,“什么事,韦德?”

“瑞德伯伯,你以前——你打过仗吗?”

瑞德回过神来,目光机警而犀利,不过说话的口吻又变得随和了。

“为什么问这个呢,儿子?”

“嗯,乔?惠廷说你没打过仗,弗兰克?邦内尔也这么说。”

“哦,那么你怎样对他们说呢?”瑞德问,韦德显得有些苦恼。

“我——我说——我对他们说我不知道。”然后他又急忙补充说,“不过我不在乎,而且还揍了他们一顿。你打过仗没有,瑞德伯伯?”

“打过!”瑞德的语气突然激昂起来,“我当然打过仗,我在军队里呆了八个月,从洛夫乔伊一直打到田纳西的富兰克林,约翰逊投降时我还在他的队里。”

韦德听了骄傲得扭动起来,但是斯佳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

“我以为你对自己的作战经历感到很惭愧呢,”她说,“你不是要我不要张扬吗?”

“嘘!”瑞德阻止了她,“你现在满意了吗,韦德?”

“啊,当然,先生。我早知道你一定会打过仗的,我知道你才不是他们说的那种胆小鬼。不过——你怎么没有跟别的小朋友的爸爸在一起呢?”

“因为那些小朋友的爸爸都是些傻瓜,他们只能编在步兵队里,我以前是西点军校的学生,所以编在炮兵队里,那可是正规的炮兵队啊,要进这里面可不容易,韦德。”

“真厉害,”韦德满脸发光地说,“你受过伤吗,瑞德伯伯?”

瑞德有些迟疑不决。

“把你生痢疾的事讲给他听吧!”斯佳挖苦说。

瑞德轻轻地把邦妮放在地板上,然后从裤腰带里拉出衬衫和内衣。

“过来,韦德,让你看看我身上受过的伤。”

韦德兴奋地走上前去,注视着瑞德手指着的那块地方,只见他褐色的胸膛上,隆起一道长长的伤疤,一直延伸到肌肉发达的小腹处。那是他在加利福尼亚金矿区同人搏斗时留下的纪念。但是韦德不知道,他高兴地喘着粗气。

“我想你和我爸爸一样勇敢,瑞德伯伯。”

“差不多,但也不是完全一样。”瑞德说着,又把衬衫塞到裤腰带里。“好了,现在去把这一块钱花掉,要是以后有哪个孩子敢说我没打过仗,你就给我狠狠地揍他一顿。”

韦德高兴地连蹦带跳的走出去了,一路大声喊着波克,瑞德又抱起了邦妮。

“干嘛要撒这些谎呢,勇敢的大兵少爷?”斯佳问道。

“一个男孩子总要以自己的父亲或者继父自豪,我不能让他在别的孩子面前感到丢脸,小孩子有时也很残酷啊。”

“哦,胡说!”

“以前我从未想过这对韦德有什么影响,”瑞德慢悠悠地说,“我从没想到他会这么苦恼,将来我可不能再让邦妮遭遇这种情况。”

“什么情况?”

“你以为我会愿意邦妮为有我这样一个父亲而感到羞耻吗?难道到她八、九岁的时候,她只能一个人呆着而被拒于其他孩子的聚会之外吗?难道你就不明白,他们受到屈辱不是由于自己的过失,而是你和我的过失吗?”

“哦,只是为了孩子们的聚会?”

“现在是孩子的聚会,将来就是少女步入社交界的聚会,你以为我会让我的女儿完全置身于亚特兰大上流社会之外,只能关在家里长大吗?我将来也不打算送她到北方去求学、游历,就因为她在这里,查尔逊、萨凡纳和新奥尔良不为体面的家庭所接纳。我更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一个北方佬或者外国人,就因为没有体面的南方家庭接受她——因为她母亲是个傻瓜,父亲是个恶棍。”

这时韦德回到了门口,听到他们的对话,又感兴趣又是迷惑不解。

“邦妮可以嫁给小博,瑞德伯伯。”

瑞德转过身去看着韦德,脸上的怒气荡然无存。他似乎在认真考虑韦德的话,这是他对孩子们的一贯态度。

“这倒是说的不错,韦德,邦妮可以嫁给博?威尔克斯,那么你又会与谁结婚呢?”

“我谁也不娶,”韦德信心十足地说,他非常高兴能和瑞德平等地谈话,除了媚兰之外,只有这个继父从不对他厉声斥责,反而经常鼓励他,“我将来要上哈佛大学,当个律师,像我父亲一样;然后,我还要像他一样成为一个勇敢的军人。”

“但愿媚兰别在孩子们面前胡说八道!”斯佳大声嚷道,“韦德,你将来不上哈佛大学,那是一家北方佬的学校,我可不希望你到北方佬的学校里读书。你将来要上佐治亚大学,然后回来经营店铺。至于说,你父亲是不是一个勇敢的军人嘛——”

“嘘,”瑞德打断了她的话,因为他注意到了韦德说起从未见面的父亲时眼睛里闪烁的光芒,“你长大以后,就要成为一个像你父亲一样勇敢的人,韦德。就要像他那样,因为他是个英雄,如果有人说的不一样,你就让他把嘴闭上,他娶了你妈妈,不是吗?这就证明他非常有英雄气概。我会很高兴看到你进哈佛大学,当个律师,好了,现在去找波克,让他带你上街,快去。”

“请让我来管教自己的孩子吧,我会感激不尽的。”一等韦德出门,斯佳就大声嚷嚷起来。

“让你管教?那才是糟糕透顶。你已经把韦德和爱拉给耽误了,我决不会再让你这样对待邦妮!邦妮将来一定要成为一个小公主,世上的人都要喜欢她。没有什么地方是她不能去的。上帝呀,你以为我会让她长大以后,和满屋子的下流坯和垃圾打交道吗?”

“他们对你来说已经够好了——”

“对你他妈的才是够好了,亲爱的。但是对邦妮不行。我难道会让她和一个来自损人利己的爱尔兰人、北方佬、白垃圾、提包客和暴发户里的流浪汉结婚吗?我的邦妮有着巴特勒家族和罗毕拉德家族的血统。

“还有奥哈拉家族——”

“奥哈拉家族或许曾经能够成为爱尔兰的王室,可是你的父亲只不过是个损人利己的爱尔兰农夫罢了。你也不见得好到哪儿去——不过我自己也有错,我就像一只有眼无珠的蝙蝠似的混过了前半生,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什么都不在乎,可是邦妮不一样,她对我至关重要。上帝啊,我以前多么愚蠢!不管我的母亲,你的尤拉莉姨妈或波琳姨妈作出多少努力,邦妮都不会被查尔逊的上流社会所接纳——显然如果我们再不赶快采取行动补救的话,她在这儿都不会受到欢迎了。

“哦,瑞德,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简直有点可笑!我们有这么多的钱——”

“让我这些钱见鬼去吧!我们的钱再多,也买不到我想给邦妮的东西。我宁可让皮卡德这样的穷苦人家请她去啃干面包,或是埃尔辛太太请她到摇摇欲坠的仓房里去做客,也不愿看到她成为共和党人就职舞会上的明星。斯佳,你真是太傻了!你早应当为孩子们在社会上准备一个位置的——可是你没有。你甚至不愿费心保住你自己的社会地位。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即使你打算改邪归正,也实在是太迟了。你对钱财太过贪心,而且总是仗势欺人。”

“我觉得那件事情简直是小题大作。”斯佳一边冷冷地说,一边把手里的帐本翻得哗哗直响,表明这场讨论对她来说已经结束。

“现在只剩下威尔克斯太太能够帮助我们,而你却在尽力疏远和侮辱她。哦,请你不要再在我面前诉说她的寒酸与贫穷了,她才是亚特兰大一切精华的灵魂与核心。感谢上帝把她赐予了我们!只有她能够在这方面助我一臂之力。”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怎么做?我要费尽心机,同本城每一位保守派的女头目们打交道,尤其是梅里韦瑟太太、埃尔辛太太、惠廷太太以及米德太太。如果那些对我恨之入骨的老太婆们非要我趴在她们面前认罪,我也会照办不误。对她们的冷淡和侮辱我要逆来顺受,还要表现出痛改前非的样子。我愿意给她们那些该死的慈善事业捐款,还要到她们的鬼教堂去做礼拜。我不但愿意承认而且要大肆吹嘘一番我曾经为南部联盟做过的种种事情。如果万不得已,我甚至愿意加入他妈的那个三K党——不过上帝不见得会那么无情,会对我作出这样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