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2)
“只要你再清醒一点儿,只要你不至于醉成这个样子,恶语伤人,我愿意向你解释一切,”斯佳说,稍稍恢复了一点尊严,“可现在——”
“无论你如何解释,我都不感兴趣。因为我对整个事情真相的了解更甚于你。我发誓,你要是再敢从那张椅子上站起来的话——
“我还发现了一件更有趣的事情,那就是一方面你以我犯的累累的罪行为由,正义凛然地拒绝与我同枕共眠,另一方面却一直热恋着艾希礼。处在这种痛苦的夹缝之中,我真的替你难过呀!噢,‘心鬼作祟’这个词挺传神的,是不是啊!?那本书确实佳句连篇、华彩溢章,对不对?”
“哪本书?到底是哪本书?”她心里乱作一团,愚蠢地关注着那些可笑却不相干的事。她狂乱地环顾周围,觉得屋子里那些笨重的银器仿佛都隐约闪烁着极端嘲讽的光芒,餐厅的各个黝黑的角落显得如此的恐怖。
他仍毫不留情地继续他那刻薄的并自以为是的言辞:
“我知道,我粗俗得很,与你的高雅简直是天渊之别,再加上你不愿再要孩子,所以你‘很自然地’把我甩在一边,不是吗!?这真令我心如刀绞!于是我只有到外面另找安慰,让你继续守着你尊贵的高雅。你因此得了时间和机会去追寻那位长期忍受痛苦与折磨的威尔克斯先生。这个该死的家伙,也不知犯了什么毛病,他既做不到在感情上对他的妻子专一,又不愿在肉体上对她不忠实,他也同你一样,处在两难之中呐!为什么他不干脆实现自己的愿望呢?你是不会反对给他生孩子的吧,你只要当作是我的孩子,这些不就蒙混过关了吗?”
“啊!——”她大叫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也立即从座位上弹起,嘴里冷笑一声,直把她笑得浑身阵阵发凉。他伸出巨大的褐色手掌,用力将她按回椅子,然后低下身去,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向上凝视着她:
“认真端祥我的这双手,我亲爱的,”他说,一面在她眼皮底下威胁地晃动着那双大手,“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用它们把你撕得粉碎,要是那样能让你彻底忘掉艾希礼,我会做的。很可惜,那样不会奏效,我因此不得不换个方式。喏,就这样,我一边一只手夹住你的脑袋,当你的头盖骨轻易地碎掉时,艾希礼便会无影无踪了。”
他真的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庞,用力地抚摩着,并拗过她的脸对着自己。面朝她的是张陌生的、醉醺醺的,说话拖长声的脸。如她父亲一样,斯佳是那种从不缺乏本能的冲动与勇气的人,此时她血气沸腾,昂首挺胸,她下定决心似地眯起眼睛:
“你这醉鬼,”她说,“快把手拿开!”
他居然顺从地把手松开了,然后倚靠在桌角上,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我真的佩服你的勇气,以前是,现在更是,亲爱的,你已经走投无路了。”
她拉紧身上的晨衣,她多想能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独自呆在屋里,她才能感到真实的安全。必须想办法脱身,令他屈服。醉成这个模样的瑞德,她还是头一次看到。她从容地站起身,两腿却不由自主地哆嗦。她又拉了一下已经裹得很紧的晨衣,然后拢了拢前额零乱的头发。
“我并不觉得什么走投无路,”她针锋相对地说,“你休想让我言听计从,瑞德,威逼也毫无用处。你这只烂醉的衣冠禽兽,除了寻花问柳和做坏事,你还知道些什么?!你不了解艾希礼,也不了解我,在你身处的污秽的世界里,你根本找不到纯洁的静土,因此你也只能用你那肮脏的眼神看待我们。你不理解,你更嫉妒。好了,晚安。”
她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向门口走去,身后传来的一阵大笑使她收住了脚步。她转过身,只见瑞德摇摇摆摆地朝她走来。我的上帝,他这样可怕地大笑是什么意思啊!?难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吗?
他一步步逼近,她则一步步向后退,最后终于触到了墙壁。
“你笑什么!”
“我笑是为你难过呢。”
“难过——为我?”
“是的,上帝可以作证,我确实为你难过,亲爱的,我动人的小傻瓜哟。你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伤害,是不是?你既经不起笑,又无法容忍怜悯,对不对?”
他止住笑声,身体沉重地靠到她肩上,她感到肩膀疼得厉害。他的脸变了形,而且凑得越来越近,嘴里喷出一股浓烈的威士忌气味,这令她感到无法忍受,只得扭过头去。
“嫉妒,我吗?”他说,“我怎么会不嫉妒呢?唔,是的,我嫉妒艾希礼?威尔克斯。哦,你不要说话,也无须解释。我知道你在肉体上是忠于我的。你不就是想说这些吗?这一点我一直都很清楚,多年来都是这样的。我怎么知道的?哦,我了解艾希礼这种体面的人,嗯,他是个有教养的上等人,亲爱的,我本不能对你,或者对我,说出这种话的。我们不能算是上等人,我们也丝毫不值得尊敬,不是吗?但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才能像翠绿的月桂树一般枝繁叶茂。”
“放开我。我不要站在这里受人侮辱。”
“我并没有侮辱你。我是在赞美你肉体上的贞节,不过你别想愚弄我,斯佳,别以为男人都如你所想象的那样傻。低估你对手的聪明才智,你是会吃大亏的。我才不傻呢!你躺在我的怀里,同时又把我当作艾希礼?威尔克斯,别以为我不知道!”
她又惊又怕地愣着,面色铁青。
“这确实有趣得很:一张本该只有两人睡的床上却有了三个人。”他微微摇晃着她的肩膀,一面打嗝儿,一面嘲弄地微笑着。
“哦,是的,你对我忠实,那是因为艾希礼不想要你。不过,见鬼,我才不会妒忌艾希礼占有你的肉体呢。肉体算什么——尤其是女人的肉体。但是我可不愿看到你把你的情感和你那可爱的、冷酷的、无耻而固执的心交给他。他并不要你的心,那个傻瓜,可我也不想要你的肉体。我可以廉价地买到女人,我想要的是你的情、你的心,但我却永远得不到它们,就像你永远也得不到艾希礼的心一样。所以我才这么为你难过。”
虽然她觉得迷惑不解和恐惧,但他的讥诮和讽剌仍深深剌痛了她。
“难过,而且是为我?”
“是的,我为你难过,你真像一个孩子,斯佳。一个哭着喊着要天上月亮的孩子。就算那个孩子真的拿到了月亮,他能拿它做什么呢?同样,你又能对艾希礼怎么样呢?真的,我为你难过——看着你抛掉幸福,却又去追寻即使得到也不会使你快乐的东西;我为你难过,因为你真够笨的,竟连‘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就算如你所愿,我和媚兰都死了,你得到了那个尊贵体面的情郎,你以为你们就会幸福地生活吗?哼,不可能!你永远都不会了解他,永远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你之于他,就如你之于音乐、诗歌、书籍以及除了金钱以外其他的一切一样,简直就是一无所知。而我们呢,我的爱妻呀,我们却可能过得非常融洽,要是你给了我们一点儿机会的话,并且,我敢说,我们两人可以活得比多数夫妇快乐得多呢。因为我们两人太相似了。我们是一对无赖,想要什么都难不倒我们。我们本来可以幸福美满,因为我爱你,而且我十分地了解你,斯佳,彻底地了解你,而那个艾希礼,他是绝对做不到的。他一旦了解了你,就会瞧不起你了……可你偏不,你宁可去一辈子处心积虑地追逐一个你无法了解的男人。而我呢,只好继续从臭女人身上求得些许安慰。”
忽然,他放开她,然后歪歪扭扭地倒退回去拿酒瓶。斯佳仿佛脚下生根似地站在那一动不动好一阵子,脑袋里思潮涌动,可她又觉得无法真正地抓住一个头绪仔细思索一番。瑞德说,他说他爱我!他说的是真话吗?还是酒后的信口胡言?抑或是又在拿我寻开心?而艾希礼——那个高悬的月亮——哭着要拿到的那个月亮。她飞也似地跑进黑暗的门厅,仿佛是在逃避身后的恶魔。哦,但愿能够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她的脚脖子忽然扭了一下,拖鞋快要掉了。她收住了脚步,拼命想把拖鞋甩掉。这时瑞德迅速冲到她的身旁,动作敏捷得就像是个印第安人。他灼热的呼吸一次次向她扑面袭来,他粗暴地把手伸进了她的睡衣,紧贴着光裸的肌肤,一把将她拦腰抱住。
“你把我丢一边,自己却跑去追求他。今晚我的床上只允许只有两个人。”
他猛然将她凌空抱起,随即朝楼上走去。她的头被紧紧压在他的胸口,她听得到他坚实有力的急促的心跳声。她被夹得生疼,不禁大叫起来,然而嘴却被压住,声音听起来沉闷而慌乱。他仍旧一步步往楼上走,周围是一片漆黑,斯佳惊恐异常,他就像是个疯狂的陌生人,而这种情况,她从未经历过。他如同死神一般,张开双臂用力地抱她,要把她带走。她的尖叫被他的胸脯堵住。楼梯拐弯时,他突然收住脚步,然后迅速将她翻转过来,低头狂吻着,粗野而又深情的吻落在她的身上,几乎使她忘记了一切,只剩那无尽的黑暗在扯天扯地垂落和紧压在她唇上的那两片激情的唇。她感到他在发抖,犹如处在狂风之中。
他的双唇在四处探寻,从她的嘴边到晨衣落下的地方,再到她柔嫩腻滑的肌肤上。他口中的呢喃,她丝毫也没听清楚,只觉得他的吻给她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激越情感。她和他都沉迷其中、浑然忘我。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可他的嘴唇却不允许她张嘴。突然,她感到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强烈剌激,仿佛惊惧、喜悦、疯狂和兴奋都集于其中,面对一双强有力的手臂,两片粗暴的嘴唇和瞬息变幻的命运,她屈服了。平生她头一次遇到了一个比她还强的人,对于他,她不能打垮甚至不能给以威胁。不知何时,她的双臂已接住了他的脖子,她的唇也只能在他的唇下颤抖。他们又向楼上的黑暗前进了,而这次,她则有了全新的感觉,她居然觉得那是一片温软美妙的包容一切的黑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