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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1)

第六十一章 (1)

斯佳是在马里塔时收到瑞德发的一封加急电报的。恰好在十分钟之后便有一趟去亚特兰大的火车,于是她便乘火车回亚特兰大,除了手提网兜没有任何其他的行李了,把韦德和爱拉留在旅馆里面,那里有普里茜在照看他们。

虽然亚特兰大和马里塔相距仅仅二十英里,可是在那多雨的初秋的下午,火车也仅能缓缓地断断续续地爬行,每到一个小站都要停下来让旅客上车。瑞德的那份加急电报可把斯佳给吓慌了,她急于赶路,因此每次一停车,她都会气得发疯般地大叫起来。列车笨拙地向前驶进,穿过那片微微带着几分金黄色的森林,经过残留着蛇形胸墙的红色的小山坡,经过旧的炮兵掩体还有好些长满着野草的弹坑。在这条路上,约翰逊的部队曾经一步步地苦战不已,勉强着撤退,狼狈不堪。对每一个站和每一个十字路口,列车员对它的命名也是以一个战役或是用一次交火的名称。这如果是在过去的话,这幅情景会引起斯佳回想当时的那片恐惧,可现在她不会去想这些了。

瑞德的电报是这样的:

“威尔克斯太太病重速归。”

当火车驶进亚特兰大时,暮色已经变浓,再加上一片蒙蒙的细雨,城市就只能是一种朦胧不清的样子了:街灯照着,晴淡地发着光,就像一些昏黄的斑点似的。瑞德带着一辆马车在车站等她归来。她一看见他那种异样的脸色,心里便比收电报那会儿又惊慌了几分。她以前从没有见过他毫无表情的样子呢。

“她没有———”她惊叫道。

“没有。她现在还活着。”瑞德搀扶着她,两人上了马车。“去威尔克斯太太家里,快点,越快越好!”他对马车的车夫这样吩咐着。

“她怎么了?我没听说她生病嘛,上个星期,她不是还好好的吗?难道———是她遇上了什么意外的麻烦?唔,瑞德,情况不至于太严重吧。”

“她快死了,”瑞德说,声音也同面色一样毫无表情,“她要见你。”

“媚兰不会的!啊,媚兰不会!她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呀?”

“她小产了。”

“小———产,可是,瑞德,难道她———”斯佳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这个消息让她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难道,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她怀了孕的消息吗?”

她甚至连头都没有摇一摇。

“哎,是的。我看你也不会知道的。我想她不会对任何人说过这事儿的。她要让大家大吃一惊,令大家意外一次呢。不过,这些我知道。”

“你知道?她绝不会告诉你的。绝不会这样的!”

“她没有必要告诉我。不过,事情我完全知道。最近这两个月以来,她若是显得那么高兴和快乐,我早就猜想这不可能是别的什么缘故。”

“可是瑞德,大夫曾经说过的,如果她再生孩子就没命了!”

“现在就要她的命。”瑞德说。接着,他对马车夫责问道:“看在上帝面上,能不能快点?”

“不过,瑞德,她不一定会死的!我———我都没有———”

“她的抵抗力不如你好。她向来是无抵抗力可言的。除了一颗善良美好的心外,她一无所有。”

马车在一座小小的平房前面,“嘎”地一声停了下来,瑞德依旧搀扶着她,两人下了马车。她此时胆颤心惊,犹如深夜里只身一人进了一片黑暗的森林里面,这时候,袭上她心头的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感和孤独感,她紧紧地抓住他的臂膀。

“你也进去吧,瑞德?”

“不。”他说了这句话,只一个字,便回到马车里去了。

她奔上屋前的台阶,穿过走廊,并且将门打开了。艾希礼、皮蒂姑妈,还有英迪亚坐在蜡黄的灯光下面。斯佳心里想:“英迪亚,你到这里干什么呢?媚兰曾经说过不让她再进这个门,永远也不要再进这个门的。”那三个人一见到她,便也都站了起来,皮蒂姑妈将嘴唇咬得紧紧的,好让它们别颤抖;英迪亚也注视着她,把眼睛也瞪得好大好大,看来完全是因悲伤而根本没有了恨的意思。艾希礼的目光则显得十分呆滞,他像她走来的那副样子真像个梦游人似的,他伸出一只手将她的胳臂握住,跟她说起话来依旧像一个梦游人似的,那呆滞的样子让她好不诧异,然而,她对这又能怎么样呢?

“她要见你,”艾希礼对她说道,“她要见你。”

“我这会儿就去看看她,好吗?“她回头看了看媚兰的卧室,那卧室的门好像是关着的。

“不。米德大夫在里面。我很高兴你能回来,斯佳。”

“我是尽最快的速度赶回亚特兰大的,”斯佳把帽子摘掉,并脱掉了外衣,“火车———她不是真的———你快告诉我,是不是好一些了,是不是,艾希礼、你说呀,你快说给我听呀!别像这个样子发愣嘛!她不见得会真的———”

“她一直要见你呢,”艾希礼说,凝视着她的眼睛。同时,就在他那样的眼神里,斯佳找到了问题的答案。顿时间,她那颗心似乎要停止跳动了,接下的是一种恐惧———十分古怪的恐惧,比焦急和悲哀更强大的恐惧,非同一般的恐惧!它开始在她的胸膛里面蹦蹦跳跳起来了。这不可能,不可能是真的,她充满热切地想着,心里祈祷着,千方百计试图将恐惧给挡回去。就连大夫也可能有诊断错误的时候呢,难道不是吗?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这会是真的。我完全不能说服自己相信这是真的。要是我相信的话,我会大声地尖叫起来的,现在我要想想别的事情了,是啊,我该想想别的了。

“我绝不相信,绝不!”她大声地喊道,一面注视着面前那三张绷紧的面孔,就像正在质问他们敢不敢反驳的样子,“而且有一点,媚兰为什么没有对我说这些事儿呢?要是先前我知道这件事儿的话,那么我也就不会去马里塔了。”

艾希礼的眼神好像一时间清醒过来了,似乎有些痛苦的感觉。

“她是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斯佳,特别是她没有告诉你这些;确实没有。她害怕你知道这件事情后会责备她。因此,她要等待三个月,———要等到她认为所有的一切已经安稳和有把握了的时候,也只有到那时她才会把这事儿说出来的,好让大家全都大吃一惊,为之一震,并笑话大夫们居然给出了错误的诊断,而且她心里却是非常高兴。你是知道的,她对婴儿的那种态度———她十分地,十分地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女孩儿,何况所有的一切也都十分地顺利,直到———直到后来,后来媚兰她就无缘无故地———”

媚兰的房门悄悄地打开了,米德大夫从屋子里面走了出来,并且随手关上了门。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他那把胡子,灰色的大胡子垂在他的胸前,眼睛望着那四个人———那四人好像突然吓呆了似的。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斯佳身上。他向她走来的时候,斯佳能够看得出,他的眼中充满的不是别的,而是一种悲伤,同时带着厌恶和轻蔑的神情,这些让她原来已经是惊慌不堪的一颗心顿时涌起来阵阵内疚之情。

“毕竟———你现在还是来了。”米德大夫说道。

没来得及等她回答,艾希礼便要向那关着的门走去。

“你还是先别去的好,”大夫说,“她要同斯佳说说话呢。”

“大夫,让我也去吧。我只是看她一眼罢了。”英迪亚拉着他的衣袖恳求着说道。她那声音尽管听起来十分地平淡,但是那要比大声的要求还要诚恳得多,“今天一大早我就来到这儿了,一直等到现在,可是她———你就让我进去看一看吧,哪怕让我在里面呆上一分钟也行哪。我得告诉她———我一定要告诉她———是我不对,是我的错。而不是她的,在———在有些事情上。”

当她谈到这些的时候,她那双眼睛,没有去看艾希礼,也没有去看斯佳,可是米德大夫呢,他那冷冷的目光却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斯佳的身上。

“等会儿再说吧,英迪亚小姐,”他说道,这话说得相当简单了,“不过,英迪亚小姐你一定得答应我,答应我进去之后不要说你错了之类的话语去刺激她。你错了,她自然心里是明白的。这时候,你的道歉只能让她感到烦恼。”

这时候,皮蒂也开始开口说话了:“我请你,米德大夫———”

“皮蒂小姐,你明白,你肯定会尖叫起来并且会晕过去的。”

皮蒂把她那胖胖的小个儿挺了挺,向大夫瞥瞥眼。她那双干眼睛充满了一种庄严的神色。

“好吧,亲爱的,你还是稍稍等一会儿,”大夫显得比先前要和气些了,“来吧,斯佳小姐。”

他俩轻轻地来走过穿堂,然后就走向那扇关着的门,一路上,米德大夫那双大手始终紧紧地抓着斯佳的肩膀。

“我说呀,小姐。”他低下声来说道,“你可不要激动呀,你也不要作临终时的忏悔。不然的话,我们可以向上帝起誓,我一定会把你的脖子扭断的!你也根本用不着如此呆呆地看着我。我的意思你也是完全明白的,不是吗?我要让媚兰小姐死得平平静静的,你可不能只为自己减轻良心上的负担和心理压力而那样地操劳,告诉她有关艾希礼的事情。我这一生可从未伤害过任何女人,但是如果今天你敢说出那样的话来———那么后果也就得由你自己承担了。”

他没有等到她的答话,就打开了房门,并把她推到了屋子里面,然后就把门给关上了。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面,有着廉价的黑胡桃木家具陈列着,灯上罩着报纸,处在一种特别的、半明半暗的状态。它有些狭小,但看起来却十分地整洁,简直有些像一间女学生的卧室了,里面摆着一张低背的小床,还有着一顶朴素的,高高地卷起的网帐,一条早已褪色的破地毯平铺在屋里的地板上面,但却刷得干干净净。所有的这一切,跟斯佳卧室里面那副奢侈装饰的样子,跟那些高高耸立着的雕花家具、浅红锦缎的帷帐,还有那织着一朵朵鲜艳的玫瑰花的地毯相比起来,所有的这一切又是多么不一样呀!

媚兰在床上静静地躺着,萎缩在那床罩下面的那单薄的形体,就像是个娇小的女孩儿似的。面颊两旁垂着两条黑黑的发辫,阖着的一双眼睛深深地陷在一对紫色的圆圈里面。斯佳看到眼前的媚兰竟是这个模样,她便只能倚着门框呆呆地站在那儿,似乎不能够动弹了。尽管屋里阴暗,她还是看得清媚兰那张脸,那脸已经成了蜡黄色了,干枯得一点点血色都没有了,她的鼻子周围也全部皱缩了。在此之前,斯佳心里还想着是不是米德大夫出了错误的诊断呢。可现在她终于明白这一切了。战争时期,她在医院里曾经见过许许多多这种模样的面孔,因此,见到这模样,她自然知道这预示着什么了。

媚兰就快要死了,可是斯佳在心里面一时间总还是不承认这个现实,她真不愿去面对这一事实呀。媚兰是不会死的。死,这对她来说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当她斯佳最需要她、那么需要她的时候,上帝绝不会让她离开这人世间的,她不会死去的。以前她从没有想到自己是怎样地需要媚兰呢。可现在呢,真理终于显现了出来,在她那灵魂深处显现出来了。她向来对媚兰有一种依靠感,哪怕就在她依靠自己的时候,可是以前,她对于这些并不十分清楚。现在,媚兰她就快死去了,直到现在斯佳才明白过来,要是没有她,自己根本就过不下去了。现在,她踮着脚尖走到那个躺着的静静的身影,内心里面是一种惶恐万状的感觉,她才知道媚兰一向是自己的剑和盾,她是自己的慰藉和力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