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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2)

第六十一章 (2)

“我一定得留住她才行!我不能让她就这么地走了!”她一面想,一面提着裙子在床边颓然坐下,“刷”的一声。她马上抓起那只手———搁在床单上面,软弱无力的手,它现在已经变得冰凉了,这不禁把她给吓住了,她不敢面对这一切。

“我来了,媚兰。”她说。

媚兰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发现真是斯佳而感觉到十分地满意似的,她又阖上了眼睛,稍稍停了一会儿,在吸了一会儿气之后,她才轻轻地说道:

“答应我吗?”

“啊,什么我都答应!”

“小博———照顾他。”

斯佳只能点一点头表示答应,她这时觉得喉咙里被什么堵住似的,同时,她又紧紧地捏了捏握着的那只手,用这种特殊的方式表示同意。

“我现在就把他交给你了,”她说着,脸上同时流露出一丝浅浅的微笑,“我从前———我记得我已经把他交给过你一次———是吗?你可曾记得起。———那是在他出生以前的事情,在我记忆中是这样。”

她怎能不记得呢?难道她会忘记那个时候吗?她记忆里面,一切是那样地清清楚楚,似乎那可怕的一天又回来了。她能够感到那份闷热的感觉———九月中午的闷热感觉,记得她心里对北方佬儿的恐惧,听得见部队带着沉重的脚步撤退时的情景,记起了媚兰说要是自己死了的话便让她务必把婴儿带走照顾她时的声音———还记得那天,她对媚兰恨之入骨,真希望让她死掉的。

“害死她的人是我呀,”她怀着一种恐惧这样想着,这是一种迷信的恐惧。“以前,我时常盼着她早些死掉,这些上帝都明白,因此,现在是惩罚我的时候了。”

“啊,媚兰,你可别这样说了,别这个样子了。你知道,大家也都知道你一定会闯过这一切———”

“不,答应我。”

斯佳已经忍不住了,她开始哽咽了。

“你知道我答应了。我会好好地照顾他的,我一定会将他看做自己的亲生孩子,我会———”

“上大学?”媚兰的话语声已经显得十分微弱了。

“唔,是的!上大学,到哈佛去,到欧洲去,如果他愿意的话,什么我都会成全他的。———还有———还有一匹小马驹———学音乐———唔,媚兰,你快试试看呀!你一定得使一把劲儿呀!”

声音现在又没了,从媚兰那脸上面能看得出她的竭力挣扎,她在尽力把话说下去,她在不住地挣扎着……

“艾希礼,”她说道,“艾希礼和你———”她的声音开始变得颤抖起来,她现在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听到媚兰提起艾希礼的名字,斯佳那颗心也突然间不再跳动了,僵冷得就像一块大大的岩石似的。原来,对于这些,媚兰早已知道。斯佳将头伏在床单上面,她的喉咙被什么东西扼住了,是一阵阵被抑制的抽泣狠狠地扼住了她的喉咙。媚兰心里很明白啊。斯佳这会儿也用不着害羞了。涌上她的心头儿的没有别的什么感觉,仅有的是那万分的痛恨,恨自己这么多年以来总是在伤害着这个善良可爱的女人。媚兰她早就知道了———然而,她仍然保持着她的忠实朋友的地位和形象。唔,要是现在时光倒流,所有的往事,那流逝的岁月能够让她重新来上一遍,那种事情她是决不会再去做了,对艾希礼,她根本就不看———哪怕只是一眼!

“上帝啊,”她默默地,充满急切地在内心祈祷,“求求你了,让她好好活着吧!让她活下去吧,我一定要好好地报答她才是呀!我要对她很好,很好。这一辈子,我决不会再跟艾希礼说话,一句话也不会再讲了,只要她能好好地活下去啊!”

“艾希礼,”媚兰说着说着已是奄奄一息了,她把手指伸到斯佳那伏着的头上面。她那大拇指拉斯佳的头发,那力气十分微弱,就像个婴儿似的。斯佳心里明白她的意思是什么,知道媚兰是要她把头抬起来。但是,她知道她自己办不到,她不能面对媚兰那双眼睛,并从中看得出她已经知道了那些事情的神色。

“艾希礼”媚兰又一次说道,声音十分地低,同时斯佳也正竭力克制着自己。此刻,她的心情十分难过,几乎是难过至极了,恐怕在最后审判日正视上帝并读着对她的判决的时候也不过是这个样子了。她的灵魂在颤抖,但她还是把头抬了起来。

她看见的依然是那双眼睛———黑黑的、亲切无比的眼睛,尽管由于濒于死亡,这双眼睛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而显得很模糊,还有那张嘴,在痛苦中无力地挣扎着的嘴,要说出声来的那张温柔的嘴。毫无责备,也毫无指控或是恐惧的意思———仅存的是一种焦急,只恨自己说话都没了力气。

斯佳一时间有些惊惶失措,根本来不及产生放心的感觉。紧接着,当她更紧地握住了媚兰的手时,心头上涌出一阵对上帝的感激之情,同时,从她的童年时代起,她有史以来第一次祈祷起来,第一次在心中谦卑而无私地祈祷。

“感激上帝。我知道我根本不配的,但是我要感激您没有让她知道啊!”

“关于艾希礼,你有什么事情要讲吗?媚兰?”

“你会———照顾他吗?”

“唔,我会的。”

“他很容易———很容易感冒的。”

又停了一会儿。

“照顾———他,还有他的事业———你明白吗?”

“唔,明白。我会照顾的。”

她作出一次十分大的努力。

“艾希礼———不能干。”

只有死亡,才最终迫使媚兰道出了对他批评的话语。

“照顾他,斯佳———不过———千万别给他知道了。”

“我会的,我会好好地照顾他和他的事业的,我也决不会让他知道的。我只会建议他,用适当的方式。”

媚兰尽力地微笑,这是一丝隐隐的微笑,可这是胜利的微笑。这时,她和斯佳两人又一次四目相遇了,她们彼此间交换的这一瞥眼光便像完成了一宗交易似的,也就是说,对艾希礼进行保护以不让他被迫被残酷的世界所捉弄这一义务从一个女人身上转移到了另一个女人身上了。同时,为了不伤害艾希礼作为男性的自尊心,她们彼此保证:对这件事情决不让他知道的!

现在,媚兰脸上那种痛苦挣扎的神情已无影无踪了,仿佛她在得到斯佳的许诺之后,又恢复了平静。

“你真是又聪明又能干———真是勇敢———一向待我那样地好———”

听了这些话之后,斯佳觉得喉咙里面又堵得慌,她忍不住要哽咽了,于是她用手拼命地将自己的嘴巴捂得紧紧的。她几乎要大喊大叫了,像个孩子似的,她痛痛快快地说:“我是一个魔鬼!我向来是冤屈你的!我从未替你做过任何事情!我做的所有的一切也都是为了艾希礼呀!”

陡然地,她站起身来,使劲地咬住自己的大姆指,她真想重新控制住自己。这时,她耳边又一次回响起瑞德的那句话:“她是爱你的。让这成为一个十字架,让它成为你良心上的十字架吧。”如今,这十字架愈来愈沉重了。她曾经想尽办法想把艾希礼从媚兰的身旁夺走,这已经是够罪过的了。这会儿,终生盲目地对她信任有加的媚兰,又把同样的爱,在她临终之前寄托到了她的身上,同时,还有无限的信任,这似乎对于她的罪孽来说又加重了一个层次。不,她不能说的,她哪怕只再说一句话:“活下去吧,努一把力吧。”也是不行的。因为,她必须让她死得平平静静,毫无挣扎,毫无眼泪,也不再有悔憾。

门此时稍稍开了些,米德大夫在门口急迫地招呼着她,斯佳向着床头俯下头去,她把眼泪强忍下来,并且将媚兰的手拿了起来,轻轻地贴在自己的面颊上面。

“晚安。”她说,那声音同她自己所担心的相比起来,要坚定得多。

“你答应我———”媚兰问道,声音依然很低沉,而且显得更温柔了。

“什么我都会答应你的,我亲爱的。”斯佳答应着说。

“巴特勒船长———要好好地待他。他———他多爱你呀!”

“瑞德?”斯佳感觉到有几分迷惑不解,她觉得这是一句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可言的话,可不是吗?

“是的,是这样的,”她机械地说,又轻轻地吻了一下那只手,然后她又把它放在床单上面。

“叫小姐和太太们立即都进来吧。”斯佳跨出门槛的时候,米德大夫低声说道。

斯佳有些泪眼模糊了,她看见英迪亚和皮蒂随着大夫进了房里,她们提高了裙子,以免有其他声响发出来。门也随之关上了,屋子里面是一片寂静。不知道艾希礼去哪儿了,斯佳把她的头靠在墙上面,像一个躺在角落里的顽皮的孩子一样,一面摩擦着她那已觉疼痛的咽喉。

在关着的门里,媚兰就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连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这许许多多的年月里斯佳在不知不觉当中无形地依靠着的那个力量。为什么,啊,为什么这些她以前并不明白呢?她是多么喜爱和多么地需要媚兰呀!可是,又有谁会想到,这个媚兰,虽说又瘦小又平凡、普通,但她却似一座坚强而不可摧的高塔啊!媚兰,她在陌生人的面前感到羞怯,甚至会哭出来,她不敢大声地直言自己心里的建议和意见,她对老太太们的非难感到害怕;媚兰,她甚至连把一只鹅赶走的勇气也没有呢!可是———

斯佳回想起很久以前,在塔拉时的那个寂静而又炎热的中午,一个身着蓝衣的北军的尸体在楼道底下侧躺着,他头上依旧萦绕着缕缕的灰烟,站在楼道顶上的媚兰手里面拿着查尔斯的军刀。斯佳还记得那会儿她心里的想法,“真是傻气!媚兰连那把刀子也举不起来呢!”可是,现在,对于这一切,她心里明白,懂得了。如果有必要的话,媚兰会迅速地奔下楼去,将那个北方佬儿给杀掉———或者她自己被别人杀死。

是的,那天媚兰站在那儿,一把利剑握在她的小手里,准备为她而进行一场厮杀。而现在,当她悲痛不已地回顾过去那一幕幕的时候,她发现原来媚兰经常是手握着利剑,站在她的身边,像她的影子一样,不声不响地爱护着她,以盲目、热烈的忠诚为她而奋力地战斗着,与北方佬儿、战火、饥饿、贫困、舆论,乃至自己最为亲爱的血亲战斗着。

斯佳明白,那把宝剑,那把寒光闪闪、曾保护她免于世人欺凌的宝剑,如今已经入鞘了,永远入鞘了,因此她原来的勇气和自信也慢慢地随之消失了。

“媚兰是我曾经拥有的惟一的女友,”她想着,有些绝望了,“除了母亲之外,所有的女人之中,她是惟一的真正爱我的。而她也像母亲那样,凡是这里的人,只要认识她的,都与她亲近。”

突然之间,她心里面涌上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觉得好像是她的母亲在那扇关着的门里面躺着,而她似乎是在第二次与这个世界告别。突然她又站在塔拉,而周围又有不少人在议论,她呢,则感到十分孤独,她心里明白,如果没有了那个软弱、文雅而慈善的人的非凡力量的话,她是根本没法儿面对生活的,这也是千真万确的。

这会儿,站在穿堂里的她既犹豫又害怕。起居室里面火光熊熊,火光将一些高大的阴影投射在她周围的那些白色墙壁上。屋子里面十分地静,静极了,这寂静就像一阵细雨一样,凄冷地渗透了她的全身。艾希礼!艾希礼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