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堂吉诃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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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九章

勇敢的比斯开人与无畏的唐吉诃德间的一场大战的结局

故事第一部的结尾,讲到勇敢的比斯开人与名声籍甚的唐吉诃德各举利剑,就要给对方狠命而又可怕的一劈。剑如果不遇障碍,直截了当地落下去,双方就会从头到脚被劈为两半,如同裂开的石榴一般。不过,前面说过,故事没讲完,作者也没交代该到什么地方去找故事的其余部分。

这使我大伤脑筋,看来,要找到故事的其余部分是不可能的了。一想到这一点,开始读故事时的那种高兴劲一下子全没了,反而感到厌恶起来。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样一个勇猛的骑士,竟然没有哪个博学之士把他无与伦比的丰功伟绩记录下来,我总感到不合事理,也不合情理。他的先辈们可从没碰到这样倒霉的事。我的意思是:大凡游侠骑士,身边总要配备一两个文人墨客,这些人不仅记录下骑士的功绩,就连他们的心思、鸡毛蒜皮的小事都统统记下来,这些事要瞒也是瞒不住的。因此,我不能相信这样一个名符其实的骑士居然会如此倒霉,甚至连替他写传作记的人都没有,就连二流骑士普拉底尔都有那么多人为他作传呢。我也不能相信这么令人赞叹的传记会写到一半就不写了。于是,我只好认为是时间在作祟。时间毁掉一切,它也把这段历史给淹没了,或者给毁掉了。

但是另一方面,当我想到他的书房里有《疗妒篇》、《艾瑞那斯的仙女和牧羊人》等一类近代作品,也就有理由认为,我们这位骑士的传记距现在也不会太古远。即使还没写成文字,他的邻居和朋友一定不会忘记他一生中最突出的篇章的。正是由于我心里充满着这样的假设,便决定要准确无误地了解我们这位著名的西班牙人唐吉诃德?台?曼查的生平和奇迹,将它当成一件特殊的事去办。唐吉诃德是曼查骑士道的光荣,是骑士道一面光辉灿烂的镜子,在这个充满腐败、充满苦难的时代,他第一个献身于为他人所不屑一顾的游侠骑士事业,他矫枉扶正,除暴安良,他解救寡妇,保护童女。

我是指这样的童女:在以前的年月里,她们骑马执鞭,翻山越谷,带着她们的贞操东奔西走,从不受种种危险的威胁。尽管她们一辈子从未在屋里睡过一夜,如果没有暴徒或巨人对她们施暴,到八十岁进坟墓时仍然还像她妈妈生她时那样,清白正派。我是说,为了这,也为了其他的原因,我们勇敢的唐吉诃德是值得万世称颂的;在寻找、发现这部有趣的传记的下半截中,我努力不懈,孜孜不倦,给予我适当表扬当然不会受到我的推卸。毕竟,我得承认,在这次的访求中,要不是有上帝、有机会、有运气的帮忙,诸位就不会有这两个小时的消遣和享受,这当然是指那些仔细阅读的读者而言。

有一天,我来到托雷都的阿尔咖市场,看到有个孩子向店主兜售一包旧手稿。我爱看书,那怕是一张写了字的小纸片或一丁点印刷品,只要我碰上了就要捡来看。尽管那孩子当时站在街心,我还是走了过去,忍不住拿起一张手稿,看看上面写着什么。我看到上面全是用阿拉伯文写的,看不懂。于是,就想找个懂西班牙文的摩尔人来读给我听。在那个地方要找这种翻译不是件太难的事,即使想找一个更好的来翻译更古老的文字,也能找得到。我的运气真好,马上找到了一个。我把要求告诉他,他马上译了几句给我听,译后便哈哈大笑起来。我问他笑什么,他说他是笑书旁加的一个批语。我请他讲给我听听,他边笑边说:

“该传记中常提及的这位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据说是曼查地区腌猪肉的第一高手,哪个女人都比她不上。”

听他提及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这个名字,我大为吃惊。马上猜到这些旧手稿里一定有唐吉诃德的传记。我催他快把书的标题念给我听,他便随口把阿拉伯文译成西班牙语,说这是《唐吉诃德?台?曼查传》,作者是阿拉伯历史学家熙德?阿梅德?贝南黑利。听到这书名,我高兴得不得了,花尽力气总算没表露出来。我从店主手里抢下了这笔生意,一点也没讨价还价便同意那孩子的开价,用半个瑞尔把书稿买下。要是他揣测出买者求之若渴的心理,满可以卖六个瑞尔。我拿着手稿,带着摩尔人,马上跑到大教堂的走廊里。我请他把手稿里谈到唐吉诃德的部分如实翻译成西班牙文字,一个字也不得增删,而对他的任何合理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他说,他只要两阿罗巴葡萄干,两蒲式耳小麦;他还保证要忠实原文,尽快翻好。总之,我不想让这种幸福的礼物丢失,为了尽快译好,也为了保密,我把摩尔人带到家中住下,他用了不到六个星期的时间,便把全文译出。

在这些尚未装订成册的手稿中的第一页上,画着唐吉诃德同比斯开人交战的图画。两个人的姿势就像故事里讲的那样:利剑高举过头部,一个用盾牌护身,另一个用垫子。那个比斯开人的骡子画得栩栩如生,只需看一眼便能看出是头雇来的骡子。比斯开人的脚下写着唐桑丘?台?阿斯贝悌亚。驽骍难得也画得维妙维肖,细长细溜、单薄精瘦、疲惫不堪,背脊上骨骼嶙峋,整副样子就像备受不治之症的煎熬一般。谁只要看上一眼,就觉得叫他驽骍难得实在是再贴切没有了。在马的下面写着唐吉诃德。离马不远处站着桑丘?潘沙,牵着驴缰绳。驴的下面有条波纹,上面写着“桑丘?桑伽斯”。照画上看,他又粗又矮,大肚长臀。大概就因为如此而在传记里被称为“潘沙”或“桑伽斯”。画里还有些枝枝叶叶,不过没什么值得过细的,因为这些细节在这部传记里无足轻重,不然的话也就不会带过不提了。

我只想向读者说明,要是有谁对故事的真实持有异议的话,那只是因为作者是阿拉伯人,而那些人说假话的瘾不小。不过,如果考虑到他们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就会想到,作者宁愿掩盖其真实性而不会为我们的骑士添油加醋说好话。我倒真有点这么认为,因为这是显而易见的,在本该大加赞扬的地方,他却蓄意缄口不语。作为历史学家,这种做法实不可取。历史学家要做到准确、真实、不偏不倚、不感情用事,不应因爱好、惧怕、怨恨、喜爱而有倾向性以致背离真实。真理是历史之母;历史则是重大事件的保存者和传播者,是忘却的公开敌人,是遗闻旧事的见证人,是未来的指路人。至于这部传记,它以最有趣的方式向人们提供所希望得到的一切。如果有哪一点不能满足您的愿望的话,依我看,那是混蛋作者的错,而不是题材的错。好吧,我们还是来看看第二部吧。按照译文,第二部是这样开头的。

被激怒的两个对手的神情就是这样勇敢大胆、令人生畏:他们高高举起的手臂握着钢铸的利剑,仿佛在向苍天、向大地、向地狱示威;旁观者似乎完全被惊愕、害怕镇住了。暴怒的比斯开人先动手,这一剑有力、凶猛,不顾一切。要不是剑出手时偏了一点,仅这一下就可以结束战斗,结束唐吉诃德的探险生涯。但是命运还要留住他,让他去干一番更大的事业,对手的剑路打歪了,只砍着唐吉诃德的左肩。这一剑没对他造成大伤害,只砍去了左边盔甲,一大片头盔和半只耳朵,这些东西像一阵可怕的雨,一齐落到地面上。

我们的曼查英雄怒火中烧。要我描述当时他的样子实非我力所能及,多说了反而会说错,因为对他那无以言状的愤怒,会有什么词儿去表达呢?再丰富的词语也不可能表达得既生动又有份量,只能是轻描淡写,不痛不痒。但见他鼓足勇气,踩着马镫,站了起来,这使他显得比原先的自己高了很多。与此同时,他两手抓紧利剑,恶狠狠地朝比斯开人砍去。这一剑砍着了对手那隔着垫子的头。比斯开人用垫子这一挡尽管了得,但他仍然感到头顶山崩地塌,嘴里、鼻孔里,还有耳朵里鲜血直流,坐在驴子上摇摇晃晃,要不是他抱住驴子的头,就会马上从驴上栽下来。不过,这头呆笨的畜牧被那可怕的一击震得不再呆笨,开始在原野里到处乱窜。而那个比斯开人此时脚已离镫,手也抱不住驴脖子,在驴上颠了几颠,便被驴子摔落地面。

唐吉诃德冷眼看着,见对手已经落地,轻捷地跳下马,向对手跑了过去。他用剑尖顶着对手的喉咙,叫他投降,不然他就要砍对方的头。比斯开人早已不省人事,当然无法回答。唐吉诃德火气正旺,什么事都干得出。亏得车上那几个一直满怀恐惧、惴惴不安观战的女人诚心地恳求唐吉诃德留下那人一命,不然那个比斯开人的脑袋早就搬了家了。

“好吧,诸位美人,”获胜的骑士现出一副高贵的派头,庄重答道,“我愿意遵命,不过有个条件,这个骑士要到托波索夫,替我传话。他得以我的名义去拜见举世无双的唐娜杜尔西内娅,由她随意发落。”

那几个女的早已吓得六神无主,也就没有考虑唐吉诃德提的是什么要求,也没有问清杜尔西内娅小姐是谁,便代替那侍从满口答应。唐吉诃德说:

“那好吧,就让他活着吧,我说话算数。他那么狂妄,照说我不会原谅,不过有你们说情也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