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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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黎明7

弥娜

在下面的故事发生前五个月,参议员丹芬?冯?克里赫新寡的老婆离开了柏林,带着女儿搬回到老家,一个莱茵河流域的小城。她在这儿有一所祖传的老屋,有一个美丽的大花园,像树林一样,蜿蜒而下,一直到河边与克利斯朵夫的家相连的地方。克利斯朵夫从楼顶上便能看到那家的红色屋顶。园子右边,有条人迹罕至的小径,在墙边的石头上也可享受墙内的景致。克利斯朵夫当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他总是去看那关得很严的窗子,荒草遍地的小径,郁郁葱葱的树木,像野外牧场一般的草坪,白色的屋子。每年总有个园丁来转一转,开一下儿门窗,通通气,随后花园又回归自然,一切重归静寂,像以前一样,除了夜晚几声虫啼鸟鸣,便再无其它。

这静寂的气息给克利斯朵夫极深的印象。他偷偷地爬上他那个瞭望台上,眼睛……鼻尖……嘴巴……慢慢地达到了墙顶的高度,他提着脚尖已经能轻而易举地把手臂伸进墙内了。这姿势虽然很辛苦他却傻傻地把下巴颏儿搁在墙头上,望着,听着。黄昏来临,草坪上是一片金黄色的柔和的光波,松树荫下映着奇怪的光辉。要不是路上有人走过,他可以一直傻呆呆地在那里出神。夜晚,种种花香四溢于花园之中,春天有紫丁香,夏天有声息花,秋天则是枯黄的树叶。克利斯朵夫深夜从爵府回来,不管怎么无神无力,总要在门外站一会儿,呼吸一下这股芳香的气息,然后无奈地回到他那臭秽难闻的卧室。克里斯朵夫家大铁门外有块小空地,石板缝里长满了野草,克利斯朵夫小时候就在这儿玩。大门两旁有两株百余年的栗树,祖父过去常常坐在下面抽烟斗,掉下的栗子正好被孩子们当作弹丸做特殊的玩具。

有一天早晨他走过,照旧爬上了墙边的这块石头,心不在焉地望了一下儿。刚想下来,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一看屋子,原来窗户大开,阳光直晒到室内,虽然没看见人影儿,但屋子仿佛突然醒了,从十五年的长梦中睡醒了,露着灿烂的笑容。克利斯朵夫不免心中猜测起来。

在吃饭的时候,父亲提到了邻居议论的话题,克里赫太太带着女儿回来了,行李多得让人无法相信,尽是些珍宝。栗树四周一下子挤满了闲人,瞪着眼惊异地看着箱子物品从车下卸下来。这件新闻在克利斯朵夫这个傻孩子眼里,在生活中简直是桩大事,诧异之余,他一边准备去工作,一边根据父亲照例的夸大的神乎其神的叙述,对那迷人的充满神奇色彩的屋子里的主人空想了好一阵。随后他便埋头工作,把那件事全部都给忘了。直到傍晚不得不回家的时候,一切才重新在脑中漂浮了起来,也越发显得神秘,越发让人向往了。他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爬上了自己的瞭望台,想瞧瞧围墙里头究竟有了些什么事,想揭开这片黑色的面纱。他只看见那些静悄悄的小径,一动不动的树木好似在夕阳的余晖中就已经入睡了,过了几分钟,他忘了爬上来的原因,只体味着那片和平恬静的境界。这个古怪的位置——摇摇晃晃地站在那块属于自己的石顶上——倒是他沉思幻想最好的所在。在小路尽头,四周黑得让人害怕,花园显得异常的诡异,奇怪至极,神奇的光在闪耀着。那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他的思想在那儿自由飘荡,音乐在耳际响了起来,他听着听着也快要和树木一起睡着了……

他这样睁着眼睛,张着嘴,幻想着,也说不出从哪时开始幻想的,因为他还是什么都没看见。忽然他吃了一惊,在他前面,花园里一条小径,在拐弯的暗淡的地方,有两个女人看着他。一个是穿着孝服的少妇,面目姣好但可惜不端正,浅灰的头发,身材高大,仪容华贵,侧着头,眼神又和善又俏皮地瞅着他;另外一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站在母亲身后,也穿着重孝,脸上的表情是副想傻笑的样子。母亲看着克利斯朵夫,做着手势叫小姑娘不要出声,她用双手掩着嘴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没笑出来。那是一张美丽的、白里透红的圆脸,小鼻子大了一些,小嘴巴阔了一点儿,小小的下巴颏儿很饱满,一大堆金黄的头发编着辫子,一个圈儿盘在头顶上,露出浑圆的颈窝与又光又白的脑门,活像克拉纳赫画上的脸。

克利斯朵夫意外地看到这两个人,愣住了。他不但不逃,反而像钉在了他的位置上,直到年轻的太太装作既可爱又揶揄的样子,笑盈盈地向他走近了几步,他才惊醒过来,从界石上滚下来,把墙上的石灰抓下来一大块。他听见人家用和善的亲切的口气叫了一声“孩子”,接着又有一阵儿童的笑声,轻快清脆,像鸟的声音。他手和膝盖都着了地,马上飞奔回家,仿佛怕人追赶似的。他非常难为情,回到卧室里,更羞得厉害,从此他不敢再走那条小路,惟恐人家埋伏在那儿等他。要是非经过那屋子不可,他就挨着墙根,低着头,连奔带跑地走过,绝不敢回头看一眼。同时他念念不忘地想着那两张可爱的脸,他爬上阁楼,脱下鞋子,让别人听不见脚步声,从天窗里眺望克里赫家的住宅和花园,虽然明知道除了树木和屋顶上的烟以外什么都瞧不见,可还是要远远望去。

一个月以后,在每周举行的音乐会中,他演奏一首自己作的钢琴与乐队的协奏曲,弹到最后一段,他一眼瞥见克里赫太太和她的女儿,坐在对面的包厢中正看着他。这根本就是他没想到的,他呆了一下儿,几乎弹错了跟乐队呼应的那一段,接着他心不在焉地把协奏曲弹完了,音乐会结束了。他不敢看克里赫母女,但看见她们在拍手,仿佛是故意拍给他看的,他匆匆忙忙下了台。快出戏院的时候,他又看见克里赫太太,似乎特意在等他,他已经看见她了,但他只当作没有瞧见,从戏院的边门走了出去。过后他责备自己不应该这样,因为他知道克里赫太太对他并无恶意,可是他也清楚,要是事情再来一次,他一定还是这么做,他怕在路上撞见她,远远看到什么人如果有点儿像她,就立刻转到别的路上。

最后还是她来找他了。

有一天,他回家吃午饭,鲁意莎告诉他,有一封信给他,说着她递过一个大信封,反面是克里赫家爵徽,克利斯朵夫拆开信,信里写的正是他怕的:

“今天下午五点半敬请光临敝舍,此致宫廷乐师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先生。约瑟芬?冯?克里赫夫人启”

“我不去的。”克利斯朵夫摇着头说。

“为什么?”鲁意莎说道,“我已经答应了人家。”

克利斯朵夫跟母亲吵了一场,埋怨她不该预定跟她不相干的事。

“仆人等着答复,我说你正好今天没事儿,那时你不是有空吗?”

克利斯朵夫心里是在怄气,嘴上说着不想去,他是逃不过去了,到了时间,他挺不高兴地开始打扮,心里却并不讨厌这件事。

克里赫太太早就发现了音乐会中的钢琴家便是在她花园墙顶上那个伸头探脑的野孩子,她向邻居们打听他的事,孩子的勇敢艰苦的生活引起了她的兴趣,她一定要找他谈谈。

克利斯朵夫穿着那件不合身的常礼服,像个乡下牧师的模样,他骗自己,克里赫母女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也许没看清他的长相。他穿过长长的甬道,站在地毯上,他被仆人带到一间屋子里,那天正下着细雨,壁炉里的火很旺,克里赫太太膝上摆着活计,女儿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在高声朗诵,她们看他进来就互相递了个眼色。

“哎,她们认我出来了。”克利斯朵夫心慌了。

他小心地很笨拙地行礼。

克里赫太太笑了,她伸出手。

“你好,我的邻居,”她说道,“见到你很高兴,我一直想告诉你,你的演奏,让我们非常高兴,惟一能做的就是请你来我们家聊聊。”

这些客套有点儿俏皮的味道,还有一些真情实意,克利斯朵夫不由地松了口气。

“哦,她们没有认出我来。”他的心放松了一下儿。

克里赫小姐合上书本,很好奇地打量他,她的母亲说:

“我的女儿弥娜,她特别想见你。”

“但是,妈妈,我们已经见过了啊。”弥娜笑了出来。

“噢!她们已经认出我来了。”克利斯朵夫又慌了。

“是的,”克里赫太太也笑了,“我们刚来这儿的那一天,你来看过我们。”

小姑娘放声大笑起来,克利斯朵夫更加慌了,那副模样让弥娜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克里赫太太自己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克利斯朵夫也不好意思地跟着笑起来。弥娜喘了口气,问克利斯朵夫在她们墙上做什么,他不知该怎么说了,她看着他的慌张觉得很好玩,他却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幸好克里赫太太叫仆人送茶,给他解了围。

她亲热地问他生活怎么样,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克里赫太太的问话使他难堪,弥娜的目光更让他惊慌失措。弥娜总盯着他,她们想让他放松一点儿,所以克里赫太太一直在和他说话,弥娜向他抛着媚眼,他心里更慌了。

无论她们俩怎么说,克利斯朵夫只有唯唯诺诺与行礼,克里赫太太也烦了,便请他弹琴。他弹了首莫扎特的曲子,克里赫太太听了他的弹奏很感动,夸奖了他一番,她很真诚,就连过分的恭维,听了也让人很舒服。弥娜不说话了,她惊呆了。克利斯朵夫这会儿胆子大了一些,他继续弹着,很局促地笑了笑,怯生生地说:

“这段是我在墙上作的。”

他弹了一段小曲子,讲的是站在他喜欢的那个地方,望着花园出神,其实不是他见到弥娜和克里赫太太的那个夜晚。

两位妇女听得入迷了,曲子结束了,克里赫太太马上站起来,兴奋地握住他的手,热情地向他道谢,弥娜拍着手喊“简直是妙极了”,她们告诉他,喜欢这个花园,可以随时来玩,也不必来打招呼。

“你不用告诉我们,”弥娜学着母亲的话,“可是,要是真的不说,你可要小心些!”

她装出很严厉的样子。

克利斯朵夫快活起来,克里赫太太又说到他母亲,还有他的祖父,这样就把他收买了。她们的亲热、诚恳,打动了他,他凭着自己的信心,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他没觉出来时间过得很快,直到仆人来通知吃晚饭他才发觉。女主人请他留下来吃饭,说大家早已经是好朋友了,他坐在母女俩的中间,他吃饭的方式让爱整洁的弥娜很不高兴,

吃过饭他跟着她们回到小客厅,不想动了,弥娜好几次向母亲示意,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因为他快乐得有点过头了,要不是克里赫太太把他送走,他真会坐一夜的。

两天后,按预先的约定,他又去她们家,教弥娜弹琴。从此他一星期去上两次课,时间是早晨,但有时晚上他也会去,不是去弹琴,就是和母女俩谈天。

克里赫太太很高兴,她是个聪明仁厚的女子,丈夫去世的时候,她才三十五岁,还很年轻,以前在交际场中十分活跃。她很容易抛弃世俗,她忘不了她丈夫,她是那种淡于情欲而又富有情感的女人。

她一心一意地教导女儿,是一个女人爱别人,或是被别人爱的那种独占的欲望,她爱弥娜,但绝不想掩饰女儿的缺点。她极其机智,又很通情达理,她从没有半点儿恶意,因为她宽容,她很愿意帮助别人。

克利斯朵夫正给了她一个好机会,她刚到小城,为了守丧与外界失去联系,克利斯朵夫便成为她消遣的对象。因为他有才华,她虽不是音乐家,但非常喜爱音乐,在那个缠绵悱恻的境界中,她觉得很愉快,克利斯朵夫弹琴的时候,她就坐在火炉旁边,体味到另外一种快乐。

她很聪明,看到了克利斯朵夫那少有的天赋,他的笨拙、丑陋都让她都觉得好玩。克利斯朵夫的性子粗暴,脾气古怪,使她认为他精神不太正常,优秀的音乐家,多少都有些疯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