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947800000019

第19章 黎明8

克利斯朵夫感觉到了克里赫太太的慈爱,他从来得不到温暖,虽然他在宫廷里当差,有机会同上流社会接触,但他始终是个野孩子,没知识又没教养。他到爵府里去,弹完了就走,从来没人肯和他谈天,除非夸他两句。祖父死了以后,没有一个人会想到他,他很需要一个朋友,在奥多面前,他也没开口讲过那些,因为他刚开了个头,奥多就拿出自命不凡的轻蔑口气,使他的心一下子凉了。

在克里赫太太面前,他用不着要求,她会主动给他指出,什么不该做,什么该做,教他如何穿衣服,如何吃饭、走路,以及说话用什么态度。她把克利斯朵夫当成一个亲戚的孩子,而她是保护人。她管他的穿衣打扮,给他添换新衣服。总而言之,她像慈母一样地照顾他,处处关心他。

和弥娜又是另外一种关系了。克利斯朵夫给她上第一课时,前天的回忆和小姑娘的媚眼还使他充满了醉意,不料一去竟看到个和前天截然不同的装着一副大人气派的女孩子,不由得呆了一呆。她看都不看他,只是偶尔扫他一眼,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他在想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她,让她不把他放在心上。第一天她笑脸相迎,无非是卖弄风情试试自己的媚力,即使是个丑八怪,她也会那么做。可是第二天,她就对他毫无兴趣了。她打量过他了,认为他又丑又穷,又没教养,琴弹得还可以,就是手脏,饭桌上让人讨厌的样子简直叫她作呕。在她眼里,他没有一点儿可爱的地方,她愿意跟他学琴,愿意和他玩儿,只是因为没有别的同伴。克利斯朵夫被她一瞅心跳就加速,其实她根本不想看他,她自己正在编故事呢,这个年龄,正是用愉快的梦境来麻醉自己的时候,她疯狂地想着爱情,那种强烈的好奇心,简直可以说是走火入魔了。她只知道用结婚这种方式去幻想爱情。

克利斯朵夫自然不懂得女子的心,而且他常常被她们弄糊涂了。他希望她们快活,他相信她们对他的感情和他对她们的感情是一样的,只要听到亲热的话语,或是看到她们那可爱的眼神,他就快乐极了,有时竟感动得流泪。

他在小客厅里坐着,克里赫太太在灯下缝着东西,弥娜在桌子旁看书,他们谁都不说话。从花园门,可以看到小径上的细沙在月光下发光,一阵喁语从树上传来。他非常快活,他会无缘无故从椅子上跳起来,跪在克里赫太太面前,抓住她的手狂吻。他一边哭着一边把他的嘴、腮帮、眼睛都贴在她的手上。弥娜抬眼看着她,克里赫太太笑了,她那慈祥悦耳,同时又带点儿嘲弄的声音说:

“啊,傻孩子,你这是怎么啦?”

噢!多甜美的声音,这宁静的气氛,没有叫嚷,没有冲突、苦恼。

弥娜仍然在那儿朗诵,她脸上有些红晕,清脆的声音让人听了很舒服。有时克里赫太太自己拿起书来朗诵,她平常则喜欢躺在安乐椅里,膝上放着她的活计。

克利斯朵夫也试着朗诵,只是过不了一会儿他就得放弃,他好似完全不懂书中的意义,结结巴巴地没法再念下去。他气恼地把书丢在一边,逗得两位朋友开怀大笑。他多么地爱她们!他可以几个小时不动地望着她们,他对两人有一种纯真的温情,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但他自以为是找到了爱情。他不知道自己爱的是哪一个。他思索了一番,无法选择。可是他觉得必须做出选择,于是他选择了克里赫太太,决定之后,他发现他是真地爱上了她,他爱她的笑容,爱她的前额,爱她的眼睛,爱她那两边分的光滑柔软的头发,爱她那带点儿轻咳的声音,爱她那双纤细的手,爱她那大方的举止。自从发现自己爱上了克里赫太太之后,他对弥娜就疏远了,他的胆子越来越大,不再害怕了,敢于表示他的高兴了。她惹他,他毫不客气地顶回去,彼此说着难听的话,克里赫太太听了以后笑起来。他依然教她弹琴,一星期两次,早上九点到十点,监督弥娜弹音阶和练习,上课就在弥娜的书房,一切陈设都反映出小姑娘那乱七八糟的思想。

桌上有一大堆塑像,有玩弄乐器的猫,有拉小提琴的动物,桌上还有一面小镜子,一些化妆品和文具之类。书架分两格,有鲁布克、蒙森、席勒、于勒?凡纳、蒙丹等人的书。墙上挂着两幅大照片,还有一幅瑞士旅馆的风景画,屋子里到处粘着各式各样的照片,军官、男高音歌手、乐队指挥、女朋友、其它的一些剧照等等。弥娜总迟到,眼睛有点儿肿,一脸的不高兴;她向克利斯朵夫伸伸手,冷冷地道一声好,便不说话了,目中无人地弹钢琴。她一个人的时候,喜欢没完没了地弹,因为这样可以把半睡半醒的状态与胡思乱想延长一下儿时间,但克利斯朵夫经常制止她。为了报复,她便往坏里弹。她有音乐天才,但她对功课不太用心,有时为了激怒老师她还故意捣乱。老师最容忍不了的是她冷淡的态度。

克利斯朵夫从来不恭维她。她为此记恨他,他说一句,她顶一句,只要是他说的话,她就要反驳,要是弹错了,她也不承认,他气极了,两人就吵开了,看克利斯朵夫生气,她心里非常高兴。为了解闷儿,她想出许多小计策,让克利斯朵夫难堪,她勒住自己的喉咙,发出一通连声的咳嗽,或是四处找女仆,克利斯朵夫明知道她是在演戏,弥娜也知道克利斯朵夫知道她在演戏,可是她乐此不疲,因为克利斯朵夫不敢揭穿她。

有一天她有气无力地咳着,用手帕捂住脸,好像要昏倒了。她灵机一动,把手帕掉在了地下,让克利斯朵夫捡给她。他很不高兴地照做了,然后她学贵妇人的口气说“谢谢”,他听了差点儿气死。

她觉得这样很好玩儿,想再来一次。第二天她如法炮制,克利斯朵夫却不理她,她等了一会儿:

“把我的手帕捡给我,好吗?”

克利斯朵夫受不了了。

“我不是仆人,”他粗鲁地说道,“你自己捡吧!”

弥娜生气地站起来,琴凳也倒了。

“喂!你说什么呢!”她愤愤地敲了一下儿键盘,摔门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等她回来。她却没回来。他对自己的行为很懊悔,觉得太粗暴了,同时他认为她把他耍得太不像话了;他又怕弥娜告诉她母亲,使他永远失掉克里赫太太的欢心。他心里烦得很,虽然后悔,他却不愿意道歉。

第二天他去了,以为弥娜一定不会再来上课。但弥娜高傲得很,她不会告诉母亲的,何况她自己也认为自己有些过分,所以让他多等了五分钟她就出来了,也不说话,好似克利斯朵夫根本不存在。可是她继续上课,因为她清楚克利斯朵夫在音乐方面是很在行的。

可是她很烦,他们俩都烦。

三月里一个早晨,他们俩在书房里,弥娜弹错了一个音,照例不承认,克利斯朵夫知道她在撒谎,他把脸凑到乐谱上,弥娜的手停在了乐谱上。突然之间,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把嘴唇用力压在那只小手上。

他们俩吓了一跳,他向后一退,她把手缩回去,两人的脸都红了,都沉默着。静了一会儿,她重新弹琴,又接二连三地弹错音。他这次没发觉,他比她更慌,太阳穴一个劲儿地跳,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为了打破沉默,他胡乱挑了几个错,他以为在弥娜的心中他就此完了。课上完了,他和弥娜分手,他觉得自己很荒唐也很粗俗,把行礼都忘了。她却并不恨他,破天荒地第一遭她对他有了好感。

他走后,她并没有去找母亲,只把自己关在屋里推敲那件事。她托着腮帮子,对着镜子,发现眼睛温柔明亮。她在那儿不停地思索,她得意地瞧着自己的脸,想到刚才的一幕,她的脸就红了。吃饭时她快活地像只小鸟,饭后也不愿意出去,大半个下午都呆在客厅里,背对着母亲,微微笑着,或是在屋子里蹦蹦跳跳,直着嗓子唱歌。克里赫太太说她疯了,弥娜却勾着母亲的脖子狂吻,差点儿憋死她。

晚上,她过了好久才上床,她一直在想那件事。她慢慢地脱衣服,坐在床上想克利斯朵夫的面容,而出现在脑海里的却是一个想象中的克利斯朵夫,她也不觉得他丑了。她睡了,过了十分钟,早上那幕又浮现在眼前,她大声地笑了。母亲轻轻地起来,推开房门,结果发现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睁着大眼睛。

“怎么啦?”她问,“什么事儿让你这么快乐?”

“没什么,”弥娜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在瞎想。”

“你倒好,自己懂得消遣,现在该睡觉了。”

“好的,妈妈。”弥娜顺从地回答。

可她心里却喊着:“你走吧!你快点儿走吧!”一直等到房门重新关上,等到身心都快入睡的时候,她又快活起来:

“噢!他爱着我……多快乐啊!他爱我,他太好了……我好爱他!”

然后她把枕头一抱,睡着了。

两个孩子又见面了,除了打招呼以外,弥娜还向他问好,然后规规矩矩地开始弹钢琴,乖得像个天使。她再也不捣乱了,虚心地听克利斯朵夫给她指点,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弹错了,她自己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并努力改正。克利斯朵夫有点儿莫名其妙,她怎么会变得这么快,克利斯朵夫禁不住夸了她几句,她脸红了,用水汪汪的眼睛表示感激。从此以后,她笑盈盈的,用不胜慵懒的眼神看着克利斯朵夫,使他又气又恼,同时又有一种心荡神驰的感觉,对这个他不认识的新的弥娜,他有些惊讶与不安。

她留神看着他。有一天,他坐在那儿,跟那危险的小手隔着很远的距离。她烦躁起来,做了一个特别快的动作,想都没想就把手送过去贴在他的嘴上。他吓了一跳,他吻着她的手,非常热烈,这种天真的放荡的举动使他差点儿想丢下弥娜跑掉。

他们正经历一个等待的时期,相互观察,各自都有欲望,又相互畏惧,他们烦躁不安。两人之间依然有些小小的敌意,却不像以前无拘无束了,他们都不说话,各自培育自己的爱情。

爱情能发生很奇怪的作用,克利斯朵夫发现自己爱着弥娜,就在同时发觉自己是一向爱她的。三个月以来,他们差不多天天见面,他从来没想到会有这段爱情,但今天他既然爱上了她,就应该永远爱她。

发现爱的是谁,对他是一种解脱。好久了,他都不知道自己爱哪一个,现在轻松了,那情形就好比一个不知道病在哪里,却浑身不舒服的病人,忽然知道了那种病因。没有目标的爱是最让人难受的,它消耗人的精力,使他解体。

虽然弥娜的表示让他相信她并不讨厌他,但他心里仍然很苦恼,总感觉她瞧不起他。两人没有明确的观念,因为他们不会走极端,一会儿认为对方有优点,一会儿又认为对方有缺点,其实,优点和缺点,全是他们凭空杜撰的。

一天,只有他们两人,客厅里亮起了灯,话题变得严肃起来,他们提到“生命”和“死亡”,弥娜感叹说自己很孤独,克利斯朵夫听见了,急忙了说她并不是那样孤独,她还有他作朋友。

“不,”她说道,“这些都是空话,人都是自私的,没有一个人照顾我,没有一个人会爱我。”

两人不说话了。然后,克利斯朵夫脸色发青,突然说道:

“那我呢?”

小姑娘一下子跳起来,抓住他的手。

门开了,两人都往后退了一步,克里赫太太走进来,克利斯朵夫随手抓起一本书,连拿颠倒了都没觉到。弥娜低着头做活,慌乱中针戳破了手指。

第二天,他们急于把昨晚的话继续下去,但是不行。他们跟着克里赫太太出去散步,谈话的机会很多,克利斯朵夫却不敢开口。他懊恼极了,在路上一直躲着弥娜。她心里很不高兴,后来克利斯朵夫和她讲话时,她冷冷地听着,使他几乎没有勇气把话说完。散完步,时间过去了,他因为没有利用而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