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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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少年7

萨皮纳

在院子对面有个配房,里面住着一个新寡的女人和一个小女孩,名叫萨皮纳?弗洛哀列克太太,她们也是于莱老人的房客。她住在临街的铺面和靠院子的两间房,附带一个小型的方形花园,只有一道绕满藤萝的铁丝网隔着于莱家的花园。她很少在院子里露面,只有女孩整天独自在那里扒着泥土。园子没人管而有些凌乱,老于莱看了不太高兴,他喜欢把小路整得很平整通畅,使自然界也显得条理分明。关于这个问题,他曾多次与房客商量;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从不到园子里来,而园子也并没因此而收拾得像样一点儿。

弗洛哀列克太太有一个小针线铺,在这个城市的商业发达地区原本可以很兴盛,但她对铺子就如花园一样漠不关心。据伏奇尔太太的看法,一个爱面子的女人,应当自己动手做家务——尤其是没有足够财产支持她的闲逛的时候,更没理由闲逛——可是那位太太雇了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每天早上到她那里做几个小时的零碎活儿,扫扫屋子,看看铺子,她便可以有足够的空闲躺在床上,或长久地化妆。

有时,克利斯朵夫能看到她赤着脚,拖着长睡衣在房里来回走动,或是守在镜子前发呆,因为她漫不经心,连窗帘都忘了拉下,即使发觉了也懒得走过去动手。克利斯朵夫反倒更害羞,躲开了,以免她尴尬。但那诱惑的力量实在太大:他红着脸偷偷地瞟一眼她那柔弱的裸露胳膊,轻松地环绕着散下来的头发,两手搭在颈窝上。她就这样出神发呆,一直到胳膊酸麻才放下来。克利斯朵夫相信自己完全是无意中看到这幕可爱的情景,而他思考着音乐的时候,也并不因此慌乱,然而他上了瘾,结果只要萨皮纳在打扮,他就一直在观看。她不是招蜂引蝶,平时倒是随随便便的,还不如阿玛利亚或洛莎那么对衣着仔细周到。她大半天地照着镜子,纯粹是懒惰。每插一支针也像费了很大的劲儿,必须休息一会儿,对镜子做个苦脸。太阳快落山了,她还在打扮。

萨皮纳还没有收拾完,女仆就回家了,而顾客已在门外扯响铃了。她听见铃声,还要等人家喊上一两声,才从椅子上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走出去,然后慢吞吞地寻找顾客所要的货。要是一下子找不到,或是花费一些气力,她就嗫嚅道那货已空架了,因为她不想整理屋子,也不愿添置已缺的货。顾客们这时或者不耐烦了,或者光顾其他铺子了,但他们从不怪她。她是如此可爱的一个女人,声音那么柔和的一个女人,对什么都是不急不慢的,怎么能生她的气呢?无论你说什么,她都不放在心上,人们都清楚地感觉到了,就算抱怨的话出了口,他们也没有勇气再说下去,他们走了,今后再也不上门了。她不会因此慌张,她总是那么笑眯眯的。

她的相貌很像佛罗伦萨少女,眉毛上扬,长得很好看,灰色的眼睛在浓密的睫毛下半开半闭,下眼皮带点儿浮肿,底下有条浅浅的皱纹,鼻子小巧玲珑,下端略微向上翘着,一条小小的曲线在鼻穴和上嘴唇中间。她总是嘴巴微张,上嘴唇伸出一点儿,带点儿笑,也带点儿倦意,下嘴唇稍厚了一点儿。那圆圆的脸庞下部,就像意大利画家斐利卜?利比所画的圣母:带着天真而庄重的神情。皮色不很白净,头发浅褐色,打卷儿的部分很乱,挽的髻尤其乱。她苗条身材,细小骨骼,总是懒洋洋的。穿着并不很讲究,一件短褂,钮扣七零八落,脚下一双破旧的鞋子,有点儿不修边幅。但她有青春气息,气息柔和,娇媚纯真,自有惹人怜爱的魅力。她站在铺子门口换换空气时,路过的青年们老爱多瞧上几眼,她从不把他们放在心上,却也注意到了,眼里有一丝感激与喜悦,妇女在被人注意的情况之下,都这样,仿佛在表示,谢谢!再看一次吧!再多看我一眼吧!

根据于莱和伏奇尔这类人的观点,她是一个让人反感的人物。他们对她的一切都愤愤不平,她的懒洋洋,杂乱的房屋,随意的穿着,脸上的微笑,对他们的批评客客气气而又满不在乎。对于丈夫的死,孩子的病,衰败的营业,日常生活中大大小小的忧虑,她都像没事儿一般不放在心上,无论什么也无法改变她的习惯和脾气。她的一切都令他们生气,而最糟的是居然还有人喜欢她。伏奇尔太太对此是绝不能原谅的,好像萨皮纳是故意要破坏那些根深蒂固的传统的行为,破坏那些做人之道,正经的责任,枯燥的工作,取笑那些慌乱、闹哄、争吵、哀怨,和有益于身心的悲观主义。

而这悲观主义正是于莱家的特点,那也是一切规矩人生来就有的意义,使他们的生活成为补赎罪孽的准备。倘若一个女人饱食终日,糟蹋完神圣的日子,还胆敢不动声色地看扁人,别人都在忙碌奔波,而结果是她得到大家的支持,那还成体统吗?不是让安分守己的人伤心吗?幸亏,感谢上帝!世界还有些明理人,能使伏奇尔太太跟他们一起得到安慰。他们从百叶窗里偷窥着小寡妇,每天都对她评头论足。吃晚饭时,全家人都被这些闲话乐死了,克利斯朵夫漫不经心地听着。伏奇尔夫妇有批评邻居们行为的习惯,他已听烦了,再也不去留神。况且他对萨皮纳的认识不多,尽管觉得她很可爱,但却谈不上对她的为人很了解。但他觉得自己对她十分宽容,他从不故意跟人家过不去,他还很乐意萨皮纳让伏奇尔太太生气。

天气热起来了,用过晚餐,大家在院子里待不下去了,整个下午都被太阳炙烤着,晚上当然十分闷热,只有靠街的一边能让人透口气,有时于莱跟伏奇尔和鲁意莎会在门口坐一阵。伏奇尔太太和洛莎只露一下面,她们忙着屋里的事,而伏奇尔太太还要争体面,为了让人听见,她提高嗓门,所有在这里倚着门把打瞌睡,连指头都不肯动一动的人,都令她气恼。既然她不能强迫他们(她对此十分遗憾),那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回去做自己的活了。洛莎认为自己应以她为榜样。而于莱与伏奇尔,觉得处处都有风,害怕着凉而回到楼上去了。他们很早地上床,哪怕是请他们去做皇帝,他们也不肯因此改变这个习惯。九点开始,门外只剩下鲁意莎和克利斯朵夫两人了。

鲁意莎整天闭门不出,晚上,克利斯朵夫把所有的空闲都用来陪着她,硬拉她去换换空气。她自己是怎么也不会出来的,她害怕街上的声音,孩子们尖声怪叫地追逐,街上所有的狗全汪汪直叫,有钢琴声,还有单簧管声,近旁街上也有人吹着短号,到处都有相呼应的声音。三三两两的人,在屋子前面经过。要是鲁意莎一个人住在这杂乱的环境里,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受儿子影响,她差不多对这些也感兴趣了。声音逐渐静下去,孩子们与狗最先没声了,三五成群的人也散了伙。空气清新了,四周也更静了。鲁意莎小声地讲着阿玛利亚或洛莎告诉她的小道消息,她并不觉得有哪些事有趣,但她不知道跟儿子说些什么好,而又想和他亲近,找着话聊聊。克利斯朵夫揣摩到这种意图,便装出关心她说话的样子,但他并没有听,他正在想着白天的事情。

一天夜里,母亲正这样说着,他看见针线铺的门打开了。一个影子悄悄地走出来,坐到了街上,和鲁意莎的椅子只隔了几步。克利斯朵夫尽管没看见她的脸,可是已经认出她来了。他恢复了精神,空气似乎更甜美了。鲁意莎发现萨皮纳也出来了,仍然轻声地说着闲话。克利斯朵夫这会儿仔细听了,甚至还加入一些议论,说上几句,他声音大得旁人都能听到。瘦小的影子一动不动,她望着前面,仿佛什么也没听见。鲁意莎想睡觉了,一转身走了。克利斯朵夫表示还想在外面多呆一会儿。

已经快十点了,街上空无一人。最后几位街坊都进了屋里,又响起关门的声音,玻璃窗内的灯亮了一下又灭了。还有一两处亮着灯,没多大会儿也灭了。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他们两人,彼此可都不看对方,都不敢大声呼吸,仿佛没觉察到身旁还有其他人。一阵新割过草的草原的香味从远处的田里传来,还夹着邻家的阳台上的丁香花的香味。空气停滞,天河慢慢转动,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也跟着滚动,天色淡绿,繁星点缀,恰似朵朵翠菊。教堂的大钟响了十一下,其它教堂在四处遥遥呼应,有些清脆,有些迟钝,每家每户的时钟也发出重浊的声调,其中还有声音嘶哑的鹧鸪声。

他们从幻觉中惊醒,猛地站起来,刚要进门,两人点了点头。克利斯朵夫回到卧室,点起蜡烛,坐到桌前,用手支着头,茫然地呆了许久。然后他叹了一口气,睡了。第二天他一大早就走近窗口,向萨皮纳的房间望去,可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上午一直都是这样,那以后也没改变。

晚上,克利斯朵夫建议母亲去门口坐坐,他竟然养成了乘凉的习惯。鲁意莎十分高兴,以前只见他一吃完晚饭就关进自己的房里,连玻璃窗的护窗也一齐关上,她有些忧虑。小影子也照旧出来,坐在老地方。他们飞快地点头示意,鲁意莎一点儿也没发觉。克利斯朵夫和母亲聊着。萨皮纳冲孩子微微笑着,她在街上一直玩儿到九点,萨皮纳带她回去睡了,又匆匆地回来。倘若她在屋里多呆了一时半刻,克利斯朵夫就开始担心她不出来了。他听着屋子里的动静,听到不肯好好睡觉的女孩子的笑声,萨皮纳还没出现,他就听到了衣服摩擦的声音,急忙转过头来,更加兴奋地同母亲谈天说地。有时他感到萨皮纳在看着他,他也悄悄地瞟她几眼。可是他们的目光从未碰到一起过。

终于孩子做了他们的结合点。她跟其他儿童在街上跑,一条狗把脸搁在脚上,躺在地上打瞌睡,他们去逗它。它睁开红眼睛,结果恼了,汪汪叫了几声,又害怕又兴奋。小女孩尖叫着,仿佛狗在追她似的,她朝鲁意莎这边跑过来,鲁意莎笑了,她拉住孩子问这问那,开始跟萨皮纳搭话。克利斯朵夫并不插言,他们俩没说过一句话,两人心照不宣地假装对方不存在。但她们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住了。鲁意莎觉得他的沉默仿佛表示不友好,萨皮纳并不这么认为,但她害怕他,回答鲁意莎的话也就难免有些慌乱,一会儿她便借个事儿进屋去了。

有一个星期,鲁意莎感冒了,只能呆在屋里,外边只剩下克利斯朵夫与萨皮纳了。第一次,他们都有些紧张。萨皮纳为防止尴尬,不住地亲吻坐在膝上的女儿,克利斯朵夫十分不安,不知是否应当保持沉默。那确实很为难,他们虽没直接交谈过,但鲁意莎早介绍过他们了。他想挤出一两句话来,不料声音在喉咙里卡住了。多亏小女孩又给他们解了围,她玩捉迷藏,绕着克利斯朵夫的椅子团团转,他拉住她亲了一下。他不大喜爱小孩,但抱住她的时候有种特殊的感觉。孩子一心想玩儿,尽力挣脱,克利斯朵夫捉弄她,让她咬了一下手,只好把她放了。萨皮纳笑了起来,他们边瞧着孩子边交谈了几句无意义的话。接着,克利斯朵夫继续交谈下去,可是却无话可说,而萨皮纳也想不出别的话题,只重复一下他说过的话:

“今晚天气可真好。”

“不错,很好。”

“院子里闷得很。”

“不错,很闷热。”

话不能接下去了,萨皮纳趁孩子有了睡意时,进了屋子再也没出来。

克利斯朵夫怕她以后几晚都会这样,他怕就他们俩的时候,她会避着他,不与他独处。事实并非如此,第二天,萨皮纳又跟他搭话了。明明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找到话头,她自己也感到难受,无论是问还是答,往往都在尴尬的沉默中打住了。克利斯朵夫回想起以前和奥多的几次相见,觉得他和萨皮纳的谈话,范围很窄,她缺乏奥多的耐性。尝试几下不成功,她便放弃了:太费气力的事吸引不了她的兴趣。她不吭声了,于是他也不吭声了。

这样过后,一切又变得很甜美,黑夜重新宁静起来,心灵重新开始沉思。萨皮纳在椅子上慢慢摇摆,进入遐想,克利斯朵夫也在一旁发呆。他们默不作声。过了半小时,一阵风从装着杨梅的小车上吹来,带着杨梅的香味,克利斯朵夫不禁轻轻地赞叹几句,萨皮纳回应他一两个字。他俩又沉默起来,只体会着这种宁静和那些无关紧要的话。他们梦着同样的东西,想着同样的念头,什么念头呢?不清楚,他们自己也不承认有一样的想法。大钟敲过十一点,两人笑了笑,道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