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们一点儿也不想交谈,只守着他们钟爱的沉默。每隔半晌才交换一两句,证明他们想着同一件事。
萨皮纳笑着:“不逼自己说话真是舒服多了!你以为该无话找话,那多烦啊!”
“唉!”克利斯朵夫很感动地说,“要是人们都这样想多好啊!”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他们都想到了伏奇尔太太。
“好可怜的人!”萨皮纳说,“真令人心烦!”
“她自己的心却不烦不疼。”克利斯朵夫表示出痛心的样子。
萨皮纳看着他的神情,听到他的话笑了。
“你觉得可笑吗?”他说,“你置之不理,因为你不受这个罪。”
“没错,我闭门不出。”
她几乎无声响地、轻轻地笑了一笑。克利斯朵夫在恬静的夜里很愉快地想着她。他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觉得十分畅快。
“啊!能够不出声多么爽快!”他伸了个懒腰,说道。
“说话真是无聊!”她回答。
“对呀,不谈论大家已经知道对方了。”
两人又沉默起来,他们在黑夜里看不清彼此,可都在微笑着。
但是,即使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有同样的感觉——或者可以这样——他们并不算是彼此很了解。萨皮纳压根儿不在意这点,克利斯朵夫比较好奇,有天晚上问她:
“你喜爱音乐吗?”
“不,”她坦然地回答,“我听了心中憋闷,什么都不懂。”
这种坦言使他很高兴。一般人听到音乐就烦,还偏要说喜欢得不得了,克利斯朵夫听厌了这样的谎话,所以有人能老实说不爱音乐,他差不多认为是种品德了,他又问萨皮纳爱不爱看书。
应该是他首先问她有没有书。
他提议借她一些书看。
“好书吗?”她有些担心地问。
他说她要不喜欢的话,就不借她看了,可以借她一些诗集。
“那不就是好书吗?”
“那小说呢?”
她撇了撇嘴。
她难道连这个也不喜欢吗?
兴趣有是有,但小说太多,她永远无法耐心地看完。她不是忘了开头,就是跳过几章 ,到头来什么都不明白,便把书扔一边了。
“原来你的兴趣在这儿!”
“哦,对一些凭空捏造的故事,有这点儿兴趣足够了。一个人应该有些书本以外的兴趣呀。”
“你喜欢看戏吧?”
“才不呢!”
“难道你不去戏院吗?”
“是的,戏院里人太杂,家里多舒服呀,眼睛被灯光刺得睁不开,戏子也不好看!”
关于这一点,他也表示赞同:“可是戏院里不只这些东西,比方那些戏文吧。”
“是这样,”她漫不经心地回答,“但是我没时间。”
“你忙什么呢?一整天?”
她笑了笑:“事情可多啦!”
“是呀,你有你的铺子。”
“哦!”她从容地说,“铺子还不至于让我那么忙。”
“那么是你的小女儿让你没空儿吗?”
“也不是,她很听话,会自个儿玩。”
“那么你又忙什么呢?”
他表示歉意,但她对他的冒昧很感兴趣。
“事情多了,太多了!”
“都是什么?”
她也说不清楚,有五花八门的事要你忙碌,起床、梳洗、吃什么中饭、谁来做中饭、吃中饭、然后是晚餐、收拾收拾屋子……一天已经过去了……并且毕竟应该有些空闲的时间……
“你不觉得烦吗?”
“从来不。”
“就是无所事事也不会感到烦吗?”
“就是那样我也不会,要做什么事,我心里倒难受了。”
他们互相望着,笑了笑。
“你真幸福!”克利斯朵夫说,“要我无所事事我就活不下去。”
“你一定能做到的。”
“我这几天才知道我也会无事可做的。”
“那么你渐渐地就会什么事也不做了。”
他们聊过以后他心里安定了。他只要看见她就足够了,他的不安与烦躁,还有他的苦闷,都放下了。他跟她交谈,想到她,心里都非常平静。他只要一接近她,就像进入一种麻痹状态,几乎要沉沉入睡了。
晚上他睡得比平时好多了。
每次他回家的时候,克利斯朵夫总向铺子里看看。他经常看见萨皮纳,他们相互点一下头。有时两人还谈上几句,要不然他叫出小女孩来塞给她一包糖。
有一天,他决心走进铺子,借口要几颗上衣的钮扣,她找不到。所有的钮扣都放在一个盒子里,无法分清。她因为被他看到东西这么乱,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却觉得有意思,低着头想瞧个仔细。
“不行!”她用手遮住抽屉,“你不能看!简直乱到了极点……”
她又找了起来。但克利斯朵夫使她尴尬,她烦恼之下,推了一下抽屉,说道:“找不着了,你去隔壁里奇铺子去吧,她肯定有,她那儿肯定应有尽有。”
他被她这种买卖风格逗笑了。
“你是不是把所有顾客都这样介绍过去?”
“这不稀罕。”她满不在乎地回答。
她看上去真的不好意思了。
“整理东西真麻烦,”她又说,“我老是一天一天地拖延,可是明天我一定要着手了。”
“我可以帮忙吗?”
她不同意。她心里是接受的,可是不敢说,怕流言蜚语,而他的到来都使她胆怯。
他们继续聊着,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不是要买钮扣吗?你怎么不上里奇店里去买呢?”
“我才不去呢,”克利斯朵夫说,“我等你整理好了我再来。”
“哦!”萨皮纳答应着,她已经忘了刚才说什么了,“你不要等得太久啊!”
这句心里话让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克利斯朵夫走向她关上的抽屉。
“让我自己找好吗?”
她拦住他:“不,不,别找了,我肯定没有了。”
“我打赌你有。”
他一找就把他要的钮扣找到了,得意洋洋的。可是他还要其他几颗,想继续找,但她赌着气抱走了盒子,自己找了起来。
天暗了下来,她走近窗口,克利斯朵夫坐在一旁,只离她几步远。小女孩爬上他的腿,他假装听她胡乱说着话,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实际上他在观察萨皮纳,萨皮纳也知道他正在看她。她仍旧低头在抽屉里找钮扣;他看到她的颈窝跟部分和腮帮子,他看到她的脸红了,自己的脸也就红了。
孩子老说个不停,没人理会她的话。萨皮纳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克利斯朵夫看不清她在做什么,但相信她是什么也没做,甚至也没看她手里的匣子。两人还是不说话,孩子觉得奇怪,从克利斯朵夫的膝上溜了下来,问:“你们干嘛不说话呀?”
萨皮纳突然转过身子,匣子掉了,钮扣在地上乱滚;孩子快活得直叫喊,赶快跑去追了。萨皮纳回到窗子前面,脸贴着窗玻璃望着外边,仿佛出了神。
“再会。”克利斯朵夫的心里乱作一团。
她也不回头,只是很轻声地应了一句:“再会。”
礼拜天下午,整个屋子空无一人。人们都到教堂去做晚祷了。萨皮纳从来不去。有一次当美妙的钟声响个不停,似乎在催她前去时,克利斯朵夫见她在小花园里,坐在门口,便开玩笑地取笑她;她回答说,只有弥撒祭才能让她去,而非晚祷。过度热情不仅没用,反而让人讨厌,她认为上帝不会因她不去做晚祷而怪罪她,反倒会觉得高兴呢。
“你以为上帝跟你一样吗?”克利斯朵夫说。
“我如果是上帝,那些才让我厌烦呢!”她毫不犹豫地说。
“你要是上帝,就不管人家的事了。”
“我只希望他别管我就行了。”
“那也不坏。”克利斯朵夫说。
“别说了,”萨皮纳说,“这全是亵渎神圣的话!”
“说上帝跟你一样不会是什么亵渎。”
“你不要说了好吗?”萨皮纳半笑半气地说。她怕上帝要生气了,便换了个话题:“话说回来了,一星期中也只有这个时间,能够安安静静地欣赏一下花园。”
“不错,他们都不在。”
他们对望了一眼。
“多安静!”萨皮纳又说,“真不知有……我们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
“哼!”克利斯朵夫气愤地说,“有时候我真想勒死她!”
他们都知道是谁。
“那别人怎么办呢?”萨皮纳笑着问。
“对,”克利斯朵夫气恼地说,“还有洛莎。”
“可怜的人!”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克利斯朵夫接着又叹了口气:
“要是永远这样该多好呀!……”
她笑盈盈地抬了一下眼睛,然后低下头,他发现她正在那儿干活儿。
“你在干什么?”
“你瞧,我在剥青豆。”她把膝上的碗举起来让他看。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并不是一件令人生厌的事啊!”他笑道。
“唉,老是要一天三顿,真是麻烦!”
“我敢发誓,假如可以的话,你会因为不愿意做饭而宁可饿肚子的。”
“那还用说!”
“你等一下儿,我来帮忙。”
他坐在她脚下的石级上,从她的衣兜里抓出一把豆角,然后把滚圆的小豆倒在她膝间的碗里。他低着头看着地,瞧见萨皮纳的黑袜子清楚地勾勒出她的脚和脚踝,他不敢抬头。
孩子跟别人出去了,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俩,什么话也不能再说了。他低着头从萨皮纳的膝上抓着一把把的豆角,碰到她的腿,他的手指就发抖,忽然他们的手指碰到一起了。两人都静止不动,彼此不敢看对方。他们都喘着粗气。克利斯朵夫想把手按在石块上让它冷下去,可是手却碰着了萨皮纳的脚,就停在上面,不能移动了。他们浑身哆嗦,克利斯朵夫的手紧紧抓着萨皮纳的脚趾;萨皮纳冷汗流下来了,身子向克利斯朵夫靠过去……
一阵极熟悉的声音把他们惊醒了,克利斯朵夫慌忙站起来,跑回家。萨皮纳把豆角捡进衣兜里进了屋子,他们又彼此瞅了一眼。雨点开始落下来……她关上了门。伏奇尔太太和洛莎也在这会儿回到了家……他便上楼去了……
天色黑下来,他从桌边站起,一股神奇的力量鼓动着他。他奔到关着的窗子前面,向对面的窗子伸出手臂。同时,对面黑乎乎的屋里,他仿佛看见萨皮纳也对他张开双臂。
他赶忙从家中冲下去,下了楼梯,跑进园子。他望了一下儿她刚才出现的那扇窗子,看到护窗紧紧地关着。他想了一下儿,于莱老人正要到地下室去,见了他就打了声招呼。他回到屋子,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久洛莎就发觉了,她并没想别的,也不知道什么叫妒忌。她打算倾心相许,不求回报,她可以忍受克利斯朵夫对她的无情,却从未想到克利斯朵夫会爱上别的女人。
一天吃过晚餐,她刚把费了几个月工夫才做完的一件剌绣收拾好,觉得很愉快,想放松一下儿,想和克利斯朵夫谈谈。趁母亲转过身去,她悄悄地溜出房门,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克利斯朵夫很看不上她,说她是永远做不完活计的人,如今她有理由能够驳倒他了。克利斯朵夫对她的态度,可怜的小姑娘不是不知道,可是没用,她认为如果自己看到别人感到高兴,那么别人看到她也应该是一样的。
她走到门外,克利斯朵夫和萨皮纳坐在那儿聊天。洛莎心里很难过,只一会儿,她又快快乐乐地招呼着克利斯朵夫。在静静的夜里,她的尖嗓门对于克利斯朵夫无异于一个弹错的音符。他在椅子里哆嗦了一下儿,吓得将脸扭成一团。洛莎得意洋洋地把刺绣送到他面前,克利斯朵夫不耐烦地把它推到一边。
“做完了,做完了!”洛莎盯着他说。
“那么再做一条吧!”克利斯朵夫冷冷地回答。
洛莎呆了呆,她已毫无兴致了。
克利斯朵夫仍继续挖苦她:“等你做完了三条,人也老了,你会发觉这一辈子没有白过。”
洛莎几乎要哭了:“我的天哪!你说的话多伤人,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觉得十分惭愧,安慰了她几句。她是只需一点儿鼓励就会心满意足的人,于是立刻唠叨起来。她不会小声说话,总是习惯大叫大嚷。克利斯朵夫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可还是掩不住自己的坏情绪。他开始还气哼哼地应一下,后来也就不搭理她了,转过身去,在椅子上左右不安。听着他咬牙切齿的声音,洛莎明知他讨厌她了,知道应该停下来,而她却更加起劲儿地说起来。萨皮纳一句话也不说,和他们相距仅几步之遥,在黑暗里漠不关心地坐在那儿冷眼旁观。后来她看厌了,觉得很没意思,便进屋了。克利斯朵夫等她走了好长时间才发觉,他立刻站起来,冷冰冰地说了声再见就消失了。
洛莎一个人在街上,无地自容地望着他家的大门。她泪眼朦胧地赶忙回家,蹑手蹑脚的,免得母亲看见,她匆匆忙忙脱了衣服,趴在床上纵声大哭。她并没想刚才的情形,也没想克利斯朵夫是不是爱萨皮纳,克利斯朵夫和萨皮纳是否不喜欢她,她只知道一切都完了,活着没有什么意思了,还不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