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她又凭着那种自欺的希冀,回想前一天的事,她觉得自己看得太重了。克利斯朵夫的确不爱她,她也认了,可她心中总存个念头,以为自己的爱情终将获得回报。然而她从哪里看出他和萨皮纳有关系呢?他那么聪明,怎么会爱上一个那样的女子呢?大家都知道她的那些缺点的呀?如此一想,心就安了,白天什么事也没发生,她什么也没看到。但克利斯朵夫见她一天到晚围着他打转,又不说为了什么事,不由得十分气恼。而他更气的是,晚上她老是不客气地到街上来坐在他们身旁,那等于重新上演昨晚的事,洛莎一人说个不停。萨皮纳没坐多大一会儿便进屋了,克利斯朵夫也跟着走了。洛莎还不愿罢休,她没有发觉最坏的地方就是硬要博得别人的理睬,而用她那种惯用的笨拙方法,以后的几晚她仍玩着这一套。
第三天,克利斯朵夫被洛莎紧紧盯着,白等了萨皮纳一晚上。
第四天,只剩下洛莎一个人了,他们两人都不再坚持了。可是她除了克利斯朵夫的憎恨,什么也没有得到。他恨她恨到了极点,因为黄昏那短暂的时间是他惟一的快乐,但现在被她剥夺了。再加上克利斯朵夫一心只想着自己的情感,从来不愿去想一下儿洛莎的心情,因此他更不能原谅她了。
萨皮纳早已猜透了洛莎的心思,她对自己还没有弄明白,但她知道洛莎在忌妒,而嘴上却只字不提。她和所有美丽的妇女一样,有一种残忍,因为相信自己必胜无疑,因此她什么都不说,冷眼看着那个愚蠢的情敌所做的一切。
洛莎非常丧气地考察了一下她的战果。对她而言,最好是别和克利斯朵夫进行纠缠,至少在眼前,而这个办法正是她所不用的,最坏的就是在他面前提萨皮纳,这就是她采取的手段。
为了试探克利斯朵夫,她心中不安,怯生生地跟他谈了句萨皮纳长得很美。克利斯多夫冷冷地回答说她确实很美,尽管这种回答在意料之中,但她仍觉得胸口狠狠挨了一拳。她确实知道萨皮纳长得不错,但从来没留神过,现在是用了克利斯朵夫的眼第一次去看她,萨皮纳的眉清目秀,小鼻子,小嘴,身材玲珑,一举一动流露风韵……啊!她非常痛苦!……要是能具有那样的身体,她什么东西都愿意牺牲。
别人为什么对萨皮纳产生情爱,而不是对她呢?她也清楚了……她的身体!……她为什么不能有这么一个身体呢?除非死才能摆脱这个躯壳!……她太高傲,同时又太自卑,绝不愿意为得不到人家的爱而怨叹,她没有这个权利,她想让自己谦虚一些,但她的自身却在反抗……不,这太不公平了!……她为什么有这样的身体?为什么这些属于她,而不是萨皮纳的呢?……别人为什么会对萨皮纳产生爱呢?她用什么手段让别人爱她呢?……洛莎冷冷地盯着她,觉得她懒惰,随随便便,自私自利,对谁都漠不关心,不收拾家,不照顾孩子,对什么事情都不理睬,只管自己,活着只是为了睡觉、闲荡、一事无成……而这却能讨人欢心……竟能讨得对自己那么严厉的克利斯朵夫,她最尊敬的克利斯朵夫的喜欢!哎哟!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太不可思议!……克利斯朵夫为什么看不出来呢?——她忍不住在他的面前经常说些萨皮纳的坏话。她并不想说,但身不由己要讲,她经常后悔,因为她心肠不错,不愿去说任何人的坏话。然而她更加后悔的是换回的是克利斯朵夫怒气冲冲的回答,他受到了伤害,他便想法子去伤害别人,结果竟然成功了。洛莎一声不响地走了,头低着,牙咬着嘴唇,以免哭出声来。她认为错的是自己,是自找的,因为对克利斯朵夫心爱的人进行了攻击,使克利斯朵夫伤心。
她的母亲可没有她这么好的耐性,心明眼亮的伏奇尔太太,和老于莱差不多,很快就注意到克利斯朵夫和萨皮纳的事。他们想把洛莎将来嫁给克利斯朵夫的愿望受了打击,对他们来说,克利斯朵夫在侮辱他们,拥有专横性格的阿玛利亚,绝不允许别人和她想的不一样;而克利斯朵夫在她表示过看不起萨皮纳之后,仍旧亲近萨皮纳,更加使她气愤。
她毫不客气地把那种意见在克利斯朵夫面前唠叨。只要他在场,她总会扯到萨皮纳的身上,想找些最差的、使克利斯朵夫最受不住的言语来刺激他,那是轻而易举的。在伤害人或者讨好人的艺术中,女子的独有本能远远胜过男子;而这种本能使阿玛利亚对于萨皮纳的不干净,比对她的懒惰和道德方面的缺点攻击得还要厉害。她那双眼,透过玻璃,一直望到卧室里面,在萨皮纳的梳洗方面找寻着她不干净的证据,随后用粗俗的话语,一件一件地讲给别人,要是为了体统而说不出口的,她就用提示来使人明白。
克利斯朵夫既难堪又气愤,脸色惨白,嘴唇也抖个不停。洛莎看事情不好,就请求母亲不要再说下去了,甚至为萨皮纳进行辩护。然而这些言语使得阿玛利亚攻击得更加厉害。
突然,克利斯朵夫从椅上跳了起来,在桌子上一拍,嚷着说这样说一个女人,暗地里寻找她而抖出她的隐私是卑鄙无耻的。一个人狠毒到了极点,才会去拚命攻击一个好心可爱的躲在一边的,不去伤害他人,也不说别人坏话的人。假如认为这样就能使她吃亏那就大错特错了,那只会增加别人对她的好感,愈加表现出她善良的本性。
阿玛利亚觉得自己确实过分了点儿,但这顿教训让她恼怒,她把争论转到别处,说在嘴里说说善良真是太简单了,这两个字能取消所有的一切吗?哼!只要什么事都不干,任何人也不照顾,不尽别人义务,就能用善良来形容,那真是太简单了!
听了这些话,克利斯朵夫回答道,人生第一个应该尽的责任是让人家自在地生活;但有些人,以为只要是丑的,教人腻烦的,妨害别人自由的,把邻居、仆人、亲戚,全都伤害了的,才称得上是责任。那么希望上帝保,不要像碰到瘟疫一样地碰到这种人,这也是一种责任!……
大家的争论越来越激烈。阿玛利亚变得极其不客气了,克利斯朵夫也毫不饶人,而最明显的是以后克利斯朵夫故意去跟萨皮纳混在一起。他和她高高兴兴地谈笑风生,还存心在阿玛利亚和洛莎亲眼看得见的时候这么做。这些本来是对阿玛利亚的报复,但是天真无邪的洛莎的那颗心却被这种残忍的手段磨碎了,她觉得他在采取报复,辛酸的眼泪从她眼中流了下来。
过了一阵儿,萨皮纳的哥哥要给一个男孩子行洗礼,他是面粉师,居住在一个叫朗台格的村子里。萨皮纳是孩子的教母,她把克利斯朵夫也请来了。他对这种喜事不大感兴趣,但为了报复伏奇尔一家,同时又能和萨皮纳在一起,也就非常高兴地答应了。
萨皮纳想捉弄人,于是把阿玛利亚和洛莎也请来了,明明知道她们是不会答应的。而结果的确没有出乎她的所料。洛莎很想答应,对于萨皮纳,她并没有瞧不起,甚至由于克利斯朵夫喜欢她的缘故,有时对她也很有好感,她想抱住萨皮纳,把自己的想法都告诉她。但母亲在,她只得用傲气来谢绝了。等他们走了,想到他们在田园里散步,而她却被困在房中,一大堆衣服摆在面前得缝补,母亲又在旁边唠叨,她觉得气都透不出来了。啊!要是时间还允许……要是允许的话,她也会去玩一下儿……
面粉师派了一辆马车来接克利斯朵夫和萨皮纳,又顺便接了几位别的客人。天气非常好,萨皮纳微笑着,她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粉红的颜色。克利斯朵夫抱着小女孩,他们相互之间都不想说什么,只跟坐在身旁的人闲聊,不管是什么人,也不管谈的是什么,听到对方的声音后他们都特别高兴,很庆幸能坐在同一辆车里。两人快活的目光交换着。萨皮纳几乎从来不去乡下,她差不多有一年没出城了,所以今天看到一点儿小景色就感觉有趣。对克利斯朵夫来说当然那说不上新鲜,但他爱着萨皮纳,也就和他的恋人一样,对所有东西都充满了兴趣。
来到磨坊,早到的人们招呼他们,叫嚷声响成一片,鸡、鸭、狗也全都叫起来。面粉师贝尔多是个浑身长满黄毛的汉子,脑袋和肩膀方方的,高大肥胖,恰好和萨皮纳相反。他一把抱起妹妹,轻轻地放在地上,好像怕她会碰坏了似的。克利斯朵夫马上就出来看了。小妹妹向来是对她哥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他尽管挖苦她的任性、懒惰,和难以计数的缺点,依然对她百依百顺。对于这种奉承她已受惯了,认为这都很平常。她把什么都认为挺平常的,什么都引不起惊奇。她绝不做些什么事来讨人欢喜,只觉得别人爱她是很平常的事,而每个人都爱她。
克利斯朵夫还有一个发现让他不高兴,原来洗礼还要有一个教父,直到一个长着金黄的卷头发、耳上戴着耳环的家伙,走近萨皮纳,亲了亲她的腮帮,克利斯朵夫才想起那个风俗。他对萨皮纳不满意,在以后的仪式中他的心情更不好了。大家在草场上走着,萨皮纳不时回过头温柔地看他一眼。他装作没看见,她明白他在那里怄气,也猜不出是什么原因,但她并不觉得紧张,而只觉得挺有意思的。尽管她跟心爱的人闹了点儿小矛盾非常难过,但永远也不想费力气去解释误会,那太费劲了。只要顺其自然,每样事都会很顺利的……
在饭桌上,在面粉师的太太和一个姑娘中间坐着的便是克利斯朵夫。他这会儿对她大献殷勤,好惹起萨皮纳的注意。他做到了,但萨皮纳从不忌妒,只要有人爱她,她从不在乎他心里有别人,因此她不但不气恼,反而为克利斯朵夫找到了消遣而感到高兴。她对他极温柔地笑了一笑。克利斯朵夫可慌神了,那显然表示萨皮纳不在乎他。他便一声不吭地生气,不管别人是在跟他开玩笑还是敬酒,始终不说一句话。他憋着一肚子的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跑到这里吃这顿饭。他迷迷糊糊的,没听见面粉师提议坐船去玩儿,顺便把客人送回庄子。他也没注意到萨皮纳给他的暗示,等到想起来,已经晚了,他只好坐另一条船,幸好有几个人在半路上下去,这时他才朝大家笑了,他恶劣的心绪也消失了。萨皮纳不在面前,他用不着去留神自己,只管和别人一样尽情地玩耍。
他们一共三条船,前后衔接,争先恐后,兴奋地骂来骂去。几条船靠拢在一起时,克利斯朵夫看见萨皮纳的眼睛对他笑了笑,也忍不住向她笑了笑,意思是讲和了,因为他明白过一会儿他们要一起回家去的。
大家唱起了歌曲,几条船疏疏落落地散了开去,彼此呼应。船有时靠岸,让一两个乡下人回家;余下的一队人马离开了,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了,最后只剩下克利斯朵夫、萨皮纳和面粉师三个人了。
他们坐同一条船,顺水而下地回去。克利斯朵夫和贝尔多手拿着桨,谁都不划。萨皮纳坐在船尾,一边和哥哥聊天,一边注视着克利斯朵夫。这段对话使他们可以彼此心平气和地静思默想。要不是靠那些胡说八道的话,这个境界就不会存在了。嘴里好像在说:“我并没有看着你啊。”但眼睛却在讲:“对,我是爱你的,但你是什么人呢?……不知你是哪个,就是爱你的,但你究竟是什么人呢?……”
云朵遮住了天空,草原上升起了雾,水汽从河里冒了出来,萨皮纳怯生生地把头和肩膀都用披肩裹紧了。船在垂柳底下滑过的时候,她的眼睛紧闭,嘴唇发白,紧抿着,一动也不动,好像很痛苦似的。克利斯朵夫非常难过,她把眼睛睁开,看见克利斯朵夫很不放心地瞧着她打着问号,就对他微微笑着。对他来说那简直就是一轮红日,他轻声问道:
“你生病了?”
她摇了摇了头,说:“我只是有点儿冷。”
两个男人都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下起了一阵小小的冷雨,他们拿着浆匆匆忙忙往家赶。天空被浓密的乌云遮得黑黑的,河里也卷起了越来越大浪花。田野里,东一处西一处的屋子亮起灯光,回到磨坊的时候,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萨皮纳也浑身湿透了。
很旺的火在厨房里生了起来,大家等待着阵雨过去,然而雨却下得越来越大。他们回城还得坐车走十八里路,面粉师下定决心不让萨皮纳在这样的天气里回去,劝他俩就留宿一夜。克利斯朵夫不敢马上答应,想从萨皮纳的眼中看看她的意思,可她的眼睛没有离开过灶里的火,好像怕对克利斯朵夫的决定产生影响。但克利斯朵夫—答应,她就转过头来看着他,从她的眼中他看出她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