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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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少年13

克利斯朵夫心里所想的全都是她该用什么理由去向女店主解释她的迟到,她却没有当一回事:

“喂,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

“我上班迟到呀。”对于他的问话她有点儿气恼。

他不敢去追问她为什么迟到了。

“这次你会怎么回答呢?”

“说我母亲住院了,逝世了……我怎么知道等会儿我会怎么说呢?”

他听了这种口气有些不高兴。

“我不希望你说谎骗人。”

她火了:“第一我从来就不说谎话……第二,我总不能对她说……”

“为什么不可以?”他半说半笑地问。

她把肩一耸,笑了起来,说他俗气,说他下流,并且让他不要对她用“你呀你呀”的称呼。

“我没有这种权力吗?”

“你没有。”

“凭我们现在的关系还不可以吗?”

“我们之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关系。”

她带着挑战的神情,盯着他笑着,虽然她是在开玩笑,但他觉得,要她认认真真地这样说,并不费事。接下来或许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把心思勾走了,她突然瞧着克利斯朵夫哈哈大笑起来,拥抱着并吻他,对旁边的人一点儿也不在乎,但他们也好像不在乎。

晚上他来到阿达的家里。弥拉并不记恨他,依然伸出那软绵绵的手,然后很知趣地走开。按道理在两个女人的这种情形下关系不可能再亲密,然而她们的感情反而显得更加深,而且形影不离。阿达什么都不瞒着弥拉,弥拉听她说完,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是同样地很满足。

克利斯朵夫和两个女人在一块儿总觉得尴尬。她们的友情,放浪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弥拉看事情的态度和见解更让人难以忍受,她们的好奇心,使克利斯朵夫感到特别的难受,但同时却特别感兴趣,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见到过。小野兽一样的女人谈着无关紧要的话,胡说八道的瞎扯,傻笑,讲到粗野的故事高兴得连眼睛都发出奇异的光。克利斯朵夫听她们的谈话简直都给弄糊涂了。弥拉一离开,他才松了口气。没有办法使她们听他讲,她们充耳不闻,有的只是对他这陌生人的取笑。

他想尽力读懂阿达,阿达不聪明,但这仅仅是她最小的缺点。要是她承认这事实,克利斯朵夫也就不计较了。她充满自信地判断一切她自命不凡,对克利斯朵夫解释他最懂的东西,而她的意见与否决都是肯定的。你根本说服不了她,她固执得很,不愿去了解事情!但她以为凭借她的优点和缺点,克利斯朵夫对她的爱才会加深!

尽管阿达有许多小毛病,但他们真心真意地相爱着。阿达的诚意丝毫不逊色于克利斯朵夫,即使在精神上没有共鸣,他们的爱却并不因此而减少,并且也不能和低级的肉欲同日而语。这是青春期神秘的爱:尽管肉欲旺盛,但不是粗俗的,因为中间的全部很年轻。这种爱是天真的,几乎是贞洁的,受过单纯热烈的快感洗涤的。在爱情方面阿达尽管比不上克利斯朵夫那么无知,但还保存着一颗少年的心,几乎还可以给人一个纯洁的幻象,那是什么东西都代替不了的。在生活中她显然自私、平庸、不诚实;但爱情却使她变得纯朴、真实,可以说是善良的了;克利斯朵夫有艺术家的幻想力,所以他的幻觉比常人要多。阿达的一举一动对他来说意义重大,他在她身上爱着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他们都爱到极点而哭了。

他们两人结合在一起不仅只是靠欢乐,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诗情画意,——是他们自己的幻梦吗?还是他们曾经爱过的人的幻梦?

于莱老人和伏奇尔一家是使他最感气愤的,他们觉得克利斯朵夫的行为不检点简直是对他们的侮辱。其实他们并没有当真想要女儿嫁给克利斯朵夫,他们——尤其是伏奇尔太太——向来对艺术家的心就不大放心。但他们总是以为命运控制一切,所以发现克利斯朵夫和洛莎的婚事没有了希望以后,就放弃了那种想法。按理,假如他们的不如意是命运主宰的话,这就和克利斯朵夫不相干了,然而伏奇尔夫妇找出更多的理由来怨天尤人。他们认定:克利斯朵夫到处沾花惹草一方面是自己寻欢作乐,而另一方面是存心报复。此外,他们对克利斯朵夫深恶痛绝。凡是像他们那样虔诚、守礼、极有道德的人,通常认为肉体的罪恶是全部罪恶中最可耻的,几乎是惟一的罪恶,只有这罪恶才让人害怕,——安分守己的人们绝对不会去偷东西杀人,所以这些根本就不用讲。这些使他们觉得克利斯朵夫根本就是个坏人,便对他的态度变了。但克利斯朵夫只睁一眼闭一眼,只当看不见。

他真正动心的,就是洛莎对他的态度。这个姑娘的批评比她的父母还严厉,并不是因为她最后的机会被克利斯朵夫新的恋爱打消了,而是因为他忘掉萨皮纳对洛莎来说是无法原谅的……——其实她想了很多,她无法想象一颗心同时能容下两种感情。她觉得一个人要对“过去”忠贞,就必须把“现在”牺牲。她不能、永远也不能对克利斯朵夫的自暴自弃给予原谅。

克利斯朵夫不想向她作些分辨,但他想和她谈谈。他想告诉她,他仍然是她的朋友,她对他的尊敬他是很重视的,如今他还有资格受这尊敬。但是洛莎躲开了,一声不吭,一副看不起的样子。

“上帝哪,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为什么变成如此了呢?”……”

可是他挡不住冲击他的巨浪。他想到人生是罪恶的,便不去理解它而只顾活着。他是多么需要活,需要爱,需要幸福!……他的爱情没有一丝下贱的地方!他清楚爱阿达可能是他愚蠢,没有见识,甚至也不是很快乐,但这种爱绝对不能用“卑鄙”去形容。爱存在于爱人心中,只要是纯洁的人,健康强壮的人,全部都是纯洁的。

朋友们对他的误解使他非常难过,但最最让他难受的是他的母亲。

这个善良的女子觉得伏奇尔家那么狭窄。她经历过真正的痛苦以后,不想再自讨麻烦。她生性谦卑,受尽人生的折磨,没有享受过人生的快乐。她随遇而安,也不愿去了解她的遭遇,她不敢批判或责难别人,她认为自己没权利,不敢说别人错了。她的道德与信仰出自于本能,她只顾自己的纯洁和虔敬,对别人不理睬,这正是一般平民的态度。体面的与不体面的,她从来不加以区分;在街上或者是菜市上,她不怕停下来跟妓女说话。她觉得上帝会分辨善恶以及决定惩罚或者宽恕。她要求别人的只有一些同情,为了把彼此之间生活的重担减轻,这都很重要,主要是在于心地善良,别的都不重要了。

自从她住进了伏奇尔的屋子,大家开始来改造她了。那时她萎靡不振,无力反抗,所以房东一家更容易控制她。先是阿玛利亚,从早上到晚上一起劳动,而只有阿玛利亚一个人开口的情况之下,柔顺而颓丧的鲁意莎,批评一切判断一切的习惯也被感染上了。伏奇尔太太当然会说出她如何看待克利斯朵夫的行为的。鲁意莎的无动于衷使她很生气,她觉得鲁意莎对他们那么愤慨的事不理不睬,简直和礼法大相径庭;克利斯朵夫对这一点儿也觉察到了。母亲也不敢埋怨他,她每天怯生生地、不大放心地,喋喋不休地说几句,他不耐烦了会把话顶回去,她就停止说话,但眼神还是那么忧郁,有时他出去一趟回来,看出她哭过的痕迹。他太了解母亲的性格了,明白那些烦恼并不在她的心里,——从什么地方来的呢?他太明白了。

他想结束这场面。一天,鲁意莎忍不住泪水,晚饭只吃了一半,也不让克利斯朵夫知道原因。他便匆忙奔到楼下,敲着伏奇尔家的门。他恼恨到了极点,他因为伏奇尔太太惹着了他的母亲而气恼,她还教唆洛莎跟他不和,她又中伤萨皮纳,这几个月来他简直受够了,他胸中的怒气积得太多了,一定要发泄一下儿不可。

他闯进伏奇尔太太家中,用镇静,但透出哆嗦的声音,问她到底对母亲说了些什么,怎么会把母亲弄成那样。

阿玛利亚对他丝毫不客气,回答她想讲些什么便讲些什么,用不着顾虑别人——尤其是他。她借着这个机会也把自己的气发泄了一番。

克利斯朵夫就是希望她先攻击以利于自己的反攻。他气势汹汹地嚷着说,他所做的一切是他自己的事,绝不会去理会伏奇尔太太高兴还是不高兴。她要抱怨,让她抱怨好了,她讲什么都行,那不过像下场雨罢了。但是他制止了她,要知道去侵犯一个又老又有病的可怜的女人是极无耻的。

伏奇尔太太高声大叫起来,从来没有人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她说她决不会让一个野孩子教训她的,还是在自己的家中!

听到吵架的声音,大家都跑了出来——伏奇尔除外,他对于任何事,都躲得远远的。极度气愤的阿玛利亚把情形告诉了老于莱,老于莱就请克利斯朵夫以后少发表议论,也不用再找上门。他说不用克利斯朵夫来告诉他们怎么做人,他们只知道以前是这样,将来也会这样。

克利斯朵夫口里说就走,再也不上他们家里来。然而话不说完,这口气没有出,他是不会离开的,因为他们三句不离“本分”,使这个了不起的“本分”成了他的生冤家死对头。他说这种“本分”会气得人喜欢做坏事,就是他们这种人把好事都做坏了,和他们比起来,欢欢喜喜做坏事的人反倒显得可爱,反倒有吸引力。他们玷污了本分的名声,随便滥用,用到苦差使上,用到无所谓的小事上,用得生硬死板,目空一切,使生活中毒气腾腾,死气沉沉。本分并不能随时乱用,只有在真正需要作出牺牲的时候才是在尽本分,不能把自己发脾气、不顺心也叫做本分。

不能因为自己苦闷,又蠢得无法摆脱,就要大家也愁眉苦脸,要把自己的病态也强加于人。有道德的人首先要快活,道德的面貌一定是快活的、自由的、没有拘束的。做好事的人一定要做得使自己人快活!但你们所谓的道德永远挂在嘴上,是老师用来管小学生的;你们叫叫嚷嚷的口气,令人生厌的争论,尖酸刻薄、幼稚无知的无端指责;你们吵吵闹闹、毫无趣味,生活没有魅力,没有礼貌,没有沉默;你们悲观失望,气量狭窄,使生活空虚得无以复加;你们没有头脑,却又盲目自大,瞧不起别人,且不了解别人。你们这一套小市民的道德哪里谈得上伟大、幸福、美满,实在是讨厌透顶,其坏无比。相形之下,你们的道德甚至比犯罪都更不近情理。

克利斯朵夫就是这样想的,别人伤害了他,他也就要伤害别人,但他没有发现他和伤害了他的人都是一样不公平的。

他们是被苦难折磨得变了形的,——并不是什么飞来横祸,伤害生命或者改换一个人面目的大灾难,而是循环不已的厄运,从生命之初到生命末日,点点滴滴的小灾难……那是多么可悲可叹的事啊!因为在他们这些粗糙的外表之下,藏着多少的正直、善良,和默默无闻的英勇的精神!……藏着整个民族的生命力和未来的元气!

克利斯朵夫认为责任是个例外当然没有错,但爱情也是不同的。所有有些价值的东西,它的最可怕的敌人,并不是不好的东西——连坏习惯也有它的价值——而是它自身养成的习惯。心灵的致命仇敌,仍然是时间的磨蚀。

阿达开始产生厌倦了。她不怎么聪明,不知道在一个像克利斯朵夫那样生机蓬勃的人身上,想办法使她的爱情与日更新。在这次爱情中间,所有的快乐都被她的感官和虚荣心榨取到了。现在她只留下的一件乐趣,便是毁灭爱情。她思想狂野,具有本能的魅力,她有一种控制欲望。

因此阿达很想使克利斯朵夫屈服,不过她没有这个力量腐化他,凭她那“聪明才智”还不够。所以她恨克利斯朵夫,因为她的爱情没有能力去对他进行伤害。她不得不承认有对他进行伤害的欲望;要是能把自己阻止,或许她还不会这么做,但是她认为要对他进行伤害却办不到未免太荒唐了。假如一个女人没有一种幻象,使她觉得能够完全把她所爱的人驾驭,给他影响,那便是这个男人爱她爱得不够彻底,而她非得检验一下自己的力量不可了。克利斯朵夫对这些并没留神,所以阿达开玩笑似地问他:

“你愿不愿为我而放弃音乐?”(其实她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

他却老实地回答道:

“噢!这个,无论是你还是别人,音乐是我永远也放弃不了的。”

“哼!可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呢!”她愤恨地说。

她恨音乐,主要是因为她什么都不懂,她找不到武器,来对克利斯朵夫的热情进行伤害。假若她用轻蔑的口吻去谈音乐,或者是带有鄙视的不屑一顾的神情批评克利斯朵夫的曲子,他哈哈大笑毫不在意,阿达尽管恼怒到极点,但还是把嘴闭上,因为自己很蠢。

但即使在此方面没有效果,她还是发现了克利斯朵夫的另一个弱点,觉得那更加容易成功:那便是他的道德信仰。他和伏奇尔一家闹翻了,但他依然保存着精神上的洁癖,使一个像阿达一样的女人瞧了开始诧异,为之入迷,接着可笑,有些不耐烦,最后恼恨起来。她不在正面攻击,只是轻轻地问:

“你爱不爱我?”

“当然爱你。”

“爱到什么样子了?”

“一个人全部所能爱的样子。”

“那不多……你说说看,你为了我能做什么?”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要你去干一件坏事呢?”

“要用这种方式来爱你,未免太稀奇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