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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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少年15

长夜无事,克利斯朵夫慢慢地和恩斯德谈得比较多了。他需要有人来听他倾诉心中的话。恩斯德聪明,脑子也转得快,只要说一两句就懂了,所以跟他谈话是很有意思的。但克利斯朵夫还不敢把心底的事讲出来,——他的爱情,仿佛说出来就亵渎了。而无所不知的恩斯德只当作不知道。

有一天,已经康复的恩斯德,趁着晴朗的下午出去沿莱茵河散步。离城不远,有一家热闹的乡村客店,礼拜日人们都来这里喝酒跳舞。恩斯德看见克利斯朵夫和阿达与弥拉坐在一张桌子旁,正在嘻嘻哈哈地闹哄。克利斯朵夫也看见了兄弟,脸红了一下儿。恩斯德很识趣,不去招呼他便走了。

这次的相遇使克利斯朵夫很难过,跟那些人在一起又让兄弟看见使他更加觉得惭愧,不仅是因为从此失去长兄的资格,而且他觉得这样的不尽长兄的责任等于是堕落。

晚上他们在卧室里遇见了,他等恩斯德先开口,恩斯德却只字不提,也等着。直到脱衣睡觉之时,克利斯朵夫才决定和兄弟讲讲他的爱情。他心里慌得很厉害,简直不敢看一下恩斯德,另一方面他有些羞怯,便装出出人意料的口吻。恩斯德一点儿不帮他的忙,他不吭一声,也不朝哥哥看一眼,但却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克利斯朵夫愚蠢的态度和言语之间所有可笑的地方,都逃不过他的双眼。克利斯朵夫不敢提阿达的名字,但他讲着他的爱,心里的无限柔情把他慢慢地鼓动起来,说爱情给人太多的幸福,在黑暗中的他没有遇到这道光明之前是多么地苦恼,假如没有一场印象深刻的恋爱,人生就可以用虚度来形容。恩斯德静静地听着,回答聪明,他从不发问,只是把他的手很感动地紧握一下,表示他和克利斯朵夫意见相同。他们交换彼此对恋爱和人生的看法。克利斯朵夫见兄弟这么了解他,很高兴,他们在入睡之前友爱地拥抱在一起。

从那开始克利斯朵夫经常和恩斯德讲他的爱情,虽然经常带有怯意,不敢全部讲出来,但这位兄弟的谨慎和识趣使他不用去担心。他对阿达也表现出疑问,但对阿达却从不指责,只怪自己。他流着泪说,要是把她失去了,他就无法活下去。

同时在阿达面前他也提起恩斯德,说他长得如何英俊,如何聪明。

恩斯德不想让克利斯朵夫介绍阿达,只是郁郁闷闷不肯出门,说没有一个熟人。克利斯朵夫觉得自己每个礼拜日和阿达到乡下去玩,而让兄弟一个人呆在家里很过意不去。另外他觉得不能和情人在一块儿也非常难受,然而对于他的自私他总是自责,终于请恩斯德和他们一起出去玩。

在阿达家门外,他把兄弟介绍给她们。恩斯德和阿达很客气地行了礼。阿达走了出来,后边跟着弥拉;她一看见恩斯德就叫了一声。恩斯德笑一笑,和弥拉拥抱,弥拉心甘情愿地接受了。

“怎么!你们早就认识?”克利斯朵夫很诧异地问。

“当然啰。”弥拉笑着说。

“什么时候认识的?”

“好长时间了。”

“噢!你也清楚的?”克利斯朵夫问阿达,“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你认为弥拉的情人我都认识吗?”阿达耸耸肩。

弥拉假装生了气,克利斯朵夫所能知道的仅此而已。他很不开心,觉得每一个人都不诚实,尽管不能用说谎来形容他们。但要说弥拉偏偏没有把这一件事告诉阿达是难以令人相信的,说恩斯德和阿达以前不相识也不是事实。他留神他们,他们只谈一点儿很平常的话,而以后一起去散步的时候,恩斯德只关心着弥拉。至于阿达,她只和克利斯朵夫谈话,和平时相比她要和气多了。

从此每次集会,恩斯德一定参加。克利斯朵夫很想甩掉他,可说不出口。恩斯德的行动规规矩矩,他似乎对弥拉钟情万分,对阿达抱着一种有礼的,几乎是过分尊敬的态度,仿佛他要把对哥哥的尊敬分一些给他的恋人。阿达对此并不觉得奇怪,她自己的行动也十分谨慎。

他们在一起散步。两兄弟走在前面,在后面的阿达和弥拉一边笑一边叽叽喳喳。她们在路中间停下来长谈,克利斯朵夫与恩斯德停下来等她们。结果克利斯朵夫不耐烦了,自己一个人朝前走了。但不一会儿,他听见恩斯德和两个多嘴的姑娘谈笑风生,就懊恼地走回来,很想知道他们在谈论些什么。但他一走近,话题就突然停止了。

“你们总是在一起商量什么秘密吗?”他问。

他们说了一句笑话把他骗过去了,就和小偷差不多。

克利斯多夫刚和阿达吵了一架,从一大早他们就生气了。平时,她会装出一副恼怒的面孔,让人讨厌,当作报复。这次她只当克利斯朵夫不存在,而和其余的两个伙伴依然高兴。

恰好相反,克利斯朵夫很想讲和,他比任何时候都热情了。除了温情,他还感激幸福,后悔把光阴浪费在争论上,再加上一种无法言语的恐惧,仿佛他们的爱情就要结束了。阿达只当没看见他,仍然笑着;他极度悲哀地凝视着她那张俏丽的脸,许许多多宝贵的回忆又出现在他的脑中。有时这张脸显得非常善良,笑得那么地纯洁,以致克利斯朵夫问自己,为什么他们相处得不怎么好?为什么他们以作践幸福为乐?为什么她要把那些光明的时间竭力忘掉?为什么她所有的善良和诚实的部分她都要进行抹煞?为什么她总要玷污他们之间的感情呢?他觉得自己无法相信所爱的对象,便竭尽全力再次造一次幻象。他责怪自己,恨自己缺少宽容的态度。

他走过去跟她搭话,她冷冷地应了几句,丝毫没有跟他讲和的意思。他咬着她耳朵要求她单独听他说话,他告诉她没有她,他是活不下去的,他讲起他们的相遇、相识,说他永远爱她。

阿达听着心软了。他们又和好了,彼此拥抱,紧紧地靠在一起,向树林中走去。

他们走到一个较空旷的地方,那里有两条小路可以通到他们要去的山岗。克利斯朵夫选择的一条,恩斯德认为远,应该走另外的一条,阿达也那么说。克利斯朵夫由于常来这里,坚持说他们讲的是错的,他们不承认,结果大家决定来实地试一下,每个人都打赌说自己先到。阿达跟恩斯德走。弥拉陪着克利斯朵夫,表明她是站在克利斯朵夫这一边的,还补充道他是从来不会错的。克利斯朵夫对这游戏很认真,又不同意会输,于是便走得很快,弥拉觉得太快了,她并不像他那么着急。

“你不用急,好伙伴,”她口气中带些讥讽的意味,“我们一定会先到的。”

他也觉得有些不大好:“没错,我太急了,用不着这么赶路。”

他把脚步放慢又说:“但我了解他们的脾气,肯定连奔带跑地想抢在我的前面。”

弥拉笑了:“放心吧!他们才不会跑呢。”

她吊着他的胳膊紧紧地靠着他。她比克利斯朵夫稍矮一点儿,一边走一边抬起她又聪明又娇媚的眼睛看着他。她确实很美,很迷人。他简直认不出她了,她真会变化。平常她的脸带一点儿苍白,虚肿;但只要有一点儿刺激,或者是什么快乐的想法,或者是想讨好人的欲望,这副憔悴的神气就消失了。眼睛四周和眼皮的皱纹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红了的腮帮,有了神采的目光,朝气蓬勃的整个面目,有种生机,有种精神,是阿达所没有的。克利斯朵夫见到她的变化奇怪极了;他不去看她,觉得一个人和她在一起时有点儿心慌意乱。

他很紧张,不听她的话,也不对她作任何回答,或者是答非所问,他想着——硬要自己心里想着阿达。他记起了她刚才那双温柔的眼睛,心中便充满了爱,弥拉要他欣赏林木的美,纤小的枝条随风舞动……是啊,什么都是特别美:乌云散开了,阿达又回到了他的怀抱,他把他们之间的障碍物推倒了;他们依然相爱,合而为一。他呼吸自由了,空气多清新!阿达回到了他的怀抱了……全部的东西都使他想念她……天气很潮湿:她该不会受风寒吧?……冰花悬挂在树上!可惜她没看见!……他忽然记起所赌的东西,于是脚步又加快了,很留神地不让自己把路走错了,一到目的地,便得意洋洋地叫了起来:“我们已经到啦!”

他很激动地把帽子挥动,弥拉微笑着看着他。

他们所到的地方是树林中间一片很长的峭壁,这块山顶上的平地,周围是胡桃树和纤细的橡树,底下是郁郁葱葱的山坡,紫色的云雾盖在松树的顶上,莱茵河像一条绸缎,安静地躺在蓝色的山谷中间,没有鸟语,没有人声,没有一点儿风。这是冬天那种宁静的日子,它仿佛想在朦胧暗淡的阳光底下取暖。山坳里飞奔而过的火车,不时远远传来一声短促的汽笛声。克利斯朵夫站在崖边欣赏风景,弥拉看着克利斯朵夫。

他向她转过身子,兴高采烈地说:“喂!那两个懒鬼,我不是早告诉过他们吗?……好吧!只有等他们了……”

他在龟裂的地上躺下,晒着太阳。

“对啦,咱们等吧……”弥拉说着披下了长发。

她的语气挖苦意味很重,克利斯朵夫不免抬着身子看她。

“怎么回事啊?”她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地问。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们等吧。我们真用不着跑得那么快。”

“不错。”

他们俩在高高低低的地上躺下,弥拉哼着小调。克利斯朵夫附和着唱了几句,但他经常停下来伸着耳朵听,说道:“好像听到他们的声音了。”

弥拉继续哼着小曲。

“你安静一点儿行不行?”

弥拉停了下来。

“哦,什么声音也没有。”

她又哼了起来。

克利斯朵夫有些坐立不安了:“或许他们迷失方向了。”

“迷失方向?才不会呢。恩斯德对这里的路可熟了。”

克利斯朵夫忽然脑中想起一个古怪的想法:“要是他们先到了这里又走了呢?”

弥拉仰躺着,望着天,歌唱到一半时狂笑起来,几乎气都喘不过来。克利斯朵夫一定要回车站去,说他们肯定在那里了。听到这句话弥拉才决定开口:

“这才会跟他们走散呢!……我们又没有说过去车站,约会的地点是在这里。”

他重新坐在她身边。看他急的样子她觉得挺逗儿,他也发现她的目光在笑他,可他一本正经地担心起来——不是怀疑他们而是对他们的遭遇担心。他又站了起来,说要回树林里去找他们,叫他们。弥拉轻轻地发出“嗤”的一声。从袋里拿出针线剪刀,不急不慌地把帽子拆开的羽毛重新缝过,看她的神情,好像是准备在这里呆上一天了。

“别着急,呆子,”她说,“他们要是想来,不会自己来吗?”

他心里一惊,回身看着她。她可不去看他,专心干自己的事。他走近去叫着:

“弥拉!”

“嗯?”她一边说一边依然做她的事。

他把身子蹲下去瞧着她,再次叫了声:“弥拉!”

“怎么啦?”她抬起眼睛,满脸堆笑地望着他,“什么事?”

她看着他慌张的样子不禁流露出嘲笑的神气。

“弥拉!”他说话的声音都哑了,“告诉我,你的想法……”

她把肩耸了耸,笑了笑,又把头低下做自己的事去了。

他把她的手抓住,把她正在缝的帽子拿开:“别做了,别做了,你告诉我呀……”

她正面看着他,心软了,她看着克利斯朵夫在发抖的嘴唇。

“你认为,”他的声音更轻了,“恩斯德和阿达……”

她微微冷笑:“嘿!嘿!”

他气得跳了起来:“不!不!那是不会的!你决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不!不!”

她用手按着他的肩膀,笑倒了:“哎啊!亲爱的,你多傻!你多傻!”

他用力摇晃着她说:“别笑了!为什么你笑?要是是真的,你就不会笑了。你是爱恩斯德的……”

她继续笑着,把他拉过去拥抱了。他禁不住还吻了她一下,但他一接触她的嘴唇,感觉到还有他兄弟吻过的气味,就猛地一退,捧着她的头,隔过相当的距离,问:

“那么你是早就知道了!你们早串通好的?”

她一面笑一面说:“是的。”

克利斯朵夫既不叫嚷,也没任何生气的动作。他张着嘴好像停止了呼吸,闭着眼睛,把手紧压在胸部:心快要爆裂了。接着他躺在地上,抱着脑袋,因为厌恶和绝望浑身抽起风来,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并不温柔的弥拉也觉得他很可怜;她凭着母性的同情,俯在他的耳上,亲切地和他说话,并拿出提神醒脑的盐来要他闻一闻。他却不胜厌恶地推开了,突然地站起身,把她吓了一跳。他没有报复的力气,也没有报复的想法。他瞅着她,痛苦得脸都扭曲了。

“混蛋,”他垂头丧气地说,“你知不知爱把人害苦了……”

她想把他留住,但是他往树林里跑了,对着这些下流的勾当,污浊的灵魂,和他们想拖他下水的乱伦的淫猥,深恶痛绝。他流着眼泪,颤抖着,既恨又怒,大声地狂叫着。他讨厌她,讨厌他们,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他心中卷起一股轻蔑的怒潮,那是酝酿了很长时间的;对于这种下流肮脏的想法,卑鄙的默契,他在里面混了几个月的污浊的空气,他迟早会起来反抗的;是因为他需要爱人,需要把爱人造成各种各式的幻象,才尽力地往后拖。现在却突然爆发了:这样却比较好。一股精纯的大气,一阵刺骨的寒风,把所有的臭秽一扫而空。他对阿达的爱在此刻被他厌恶的心情毁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