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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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反抗1

初序言

克利斯朵夫现在正进入一个新阶段,在这个阶段可能会有些让读者感到不快的比较激烈的批评;所以我和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朋友事先申明:千万别把我们的批评看作定论。因为生命每走过一个时期就有一缕思想被保留下来。倘若我们不是为了纠正错误,克服我们的偏见,扩大我们的思想与心胸而活着,那么活着又有什么价值?所以我请你们忍耐!我知道我们会错,所以请读者信任我们:如果我们错了,一旦我们发现了自己的谬妄,我们会自我批评,而且比你们批评得更严厉。活着的每一天我们都在追求真理,只等到终点时再来请你们判断我们努力的价值。古语说:暮年礼赞人生,黄昏礼赞白昼。

罗曼·罗兰

一九○六年十一月

松动的沙土

终于摆脱了!……摆脱了别人,摆脱了自己!……那个情网,一年以来一直束缚着他,现在终于破裂了。至于破裂的整个过程,他浑然不觉。就是因为他的生命奋发了,所以同时所有的锁链都瓦解了。作为发育时期的许多剧变之一,在发育时期的坚毅的天性已把昨日已死的躯壳和令人窒息的往昔的灵魂都撕成了碎片。

克利斯朵夫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转变,他只是十分畅快地呼吸着。寒气凛冽的旋风在城门洞里打转,他走在送高脱弗烈特回来的路上,行人都低着头。上工的姑娘们与狂风相持着,不能忍受往裙子里钻的冷气;她们的鼻子和脸都给吹得通红,脸上满是愤怒的神色,她们停下来喘着气,神情像是欲哭无泪。克利斯朵夫因为所想的并不是眼前的风暴,而是他刚刚挣脱的精神上的风暴,所以他快活地笑着。他环视那些挣扎着赶路的人们,望着寒冬的天气里被雪封住的城市,他看看四周,想想自己真是不受一点儿束缚了。他是孤独的……孤独的!多么快乐啊,豪放不羁,完全独立!他是多么快乐:摆脱了束缚,摆脱了往事的干扰,摆脱了那些爱恨相杂的面孔的纠缠!多快乐:他做了自己的主人,活着不再被生活俘虏!

他浑身是雪地回到家里,高兴地像狗一样抖抖身上的雪。他从在走廊里扫地的母亲身旁经过,把她从地上抱起来,亲热地叫了几声,和对待孩子一样。克利斯朵夫的身上被融化后的雪弄湿了;年迈的鲁意莎像孩子似地在儿子的臂抱里拼命抵抗,天真地笑着,叫他“大畜生”!

他连奔带跳地上楼、进卧室,他心里高兴极了。天很黑了,他觉得又矮又黑的难以转身的卧室似乎是个王国,他照了照小镜,已看不清自己的影像!他锁上门,心满意足地在笑。他终于找回了自己!误入歧途这么久,他现在终于可以把自己的思想重新过滤一遍了。现在他感到自己的思想如同一面宽广的湖,与金色的雾在远处幻化成一片。经过一夜发烧的他,现在站在岸边,任夏日的晨风吹拂自己的身体,腿上能感觉到湖水的凉气。他跳到湖里随心所欲地游泳,不管目的地在哪里,光是游泳的过程就让他心旷神怡。他一声不吭地笑着,静听心底冒出的无数声音:成千上万的生命在蠢蠢欲动。他迷惑了,什么也分不清,只品尝到一种目眩神迷的幸福。他早已感觉到体内那无名的力量,但他现在懒于去试探那力的威力,只迷迷糊糊地感受这个得意的陶醉的境界,因为他的内心到了百花齐放的春天,那是被压抑了几个月而突然来临似地爆发出来的。

母亲在楼下喊他吃饭。他昏昏乎乎地下了楼,像在野外有过一整天的经历似的;脸上闪着的光采使得鲁意莎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不回答,一味地搂着她的腰在桌子周围狂舞,一任汤在桌上冒着热气。鲁意莎嚷道他一定是疯了,后来又拍着她的手大声喊道:

“天哪!”她很不放心地说,“你不会是又爱上什么人了吧?”

克利斯朵夫把手巾扔向空中,纵声大笑。

“又爱上什么人!”他叫道,“噢,老天……不,不!那已经够烦的了!你放心好了,那样的日子结束了,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啦!”

说完,他把一大杯凉水一饮而尽。

鲁意莎盯着他,放心了,可又马上摇摇头笑着说:“哼,说得好听,还不像醉鬼一样,过不了一天就又反悔了。”

“便是有一天也不错。”他高兴地回应。

“是的,但是到底什么事让你乐不可支?”

“就是高兴,不需要理由!”

他一只肘支在桌上,面对母亲坐着,把他将来要干的事一一告诉她,她一边很慈祥又迷惑地充当听众,一边叮嘱他趁热喝汤。他明白她根本没有听,可那又有什么,因为他只是讲给自己听的呀!

他们俩对视着,默不作声。一会儿他又说开了,她并不怎么听。对于她来讲,她在乎自己拥有一个得意的儿子,可是她并不十分在意他在艺术方面的打算,她只是觉得:只要他很快乐,那就够了。她头上紧紧地裹着黑巾,头发雪白,他那年轻的眼睛望着母亲的脸,不胜怜爱她,她的神气那么安静慈祥。他自顾陶醉在自己的计划中,当然他能看出她的思想。

“我的这些玩意,你都漠不关心,不是吗?”他开玩笑似地说。

“没有,哪里。”她矢口否认。

他热烈地拥抱着她说:“怎么不是,怎么不是!算了罢,用不着解释,你这么想也是对的,只要你能爱我就足够了。我不需要别人的了解,既不需要你的也不需要别人的。现在我不需要任何人,任何东西:我自己的心里包罗万象,塞得满满当当!……”

“啊,”鲁意莎咕哝着,“又来了,他这股疯劲儿!……也罢,既然这样才能让他快乐,那就这样也未尝不可!”

让自己的思维在湖上尽情飘荡,有多幸福多快乐!

他唤醒一个比一个荒唐的各式各样的梦境。他心中盛满的宝藏膨胀得要爆发出来,因为他的思想已积聚了许多没有开启的念头。但是一切紊乱无序,他的思想如同一个杂货铺,或者犹太人的古玩店;一间屋子里堆满稀有的宝物,珍奇的布帛和废铜烂铁,破旧衣服。他已然无法挑出最有价值的,只觉得都很有趣。他想象中里面有互相撞击的和弦,其色彩如洪钟奏鸣,其和声似蜜蜂嗡嗡,其洞子如那多情的笑盈盈的嘴唇。还有幻想出的风景、面貌、各种感情、各种性格、文学或玄学的思想,还有他伟大的无法实现的计划:诸如四部剧,十部剧,把什么都变为音乐的念头,包括各式各样的天地。还有的,应该说是最多的是暧昧的如闪电般的感觉,一切都是在一瞬间无缘无故激发起来的。可以充当引子的东西也挺多,诸如说话的声音,路上的行人,滴答的雨声,内心的节奏,都可以。——许多如此这般的计划只有一个题目;大多数也只有一两行,可是这已经足够了。他所希求的只是像小孩子一样把幻想中的创作当作真正的创作。

但是他年轻的血沸腾着不允许他在这种烟雾似的梦幻中浪费太多时光。他已厌倦了这虚无缥缈的占有,他渴望抓住梦境。——可是到底选哪一个?他觉得一个比一个重要。他把它们翻来覆去,丢下这个,捡起那个……不,它们不可重拾,因为丢下的那一刻它们已换掉原来的面目,你不可能两次抓到同一个梦;他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在他手里在他眼前随时随地在变。他的潜意识告诉他必须赶快才行,而他本身又做不到,他困惑了。他恨不得一天就做完所有的工作,但是连最小的工作他都觉得万分困难。最糟糕的是他在刚开始工作的时候便开始厌恶这工作。他的梦消失了,连他自己也丢失了。他做着一件事心里却又后悔没做另一件事。只要他在这题材中选定一个,他立马就会讨厌这个美妙的题材,所以现在他全部的宝藏都变得一无用处。他那思想只有在他不去碰它时才有生命力;那些被他抓到的、握住的思想都已经死了。这真的是太尔(太尔,太尔曾为神话中里第的国王,因杀子飨神,被罚永久饥渴。)一样的痛苦:仰摘果实,即变石块;俯饮河水,水即不见。

为减缓一时的饥渴,他想从以前的作品那儿寻找安慰,也就是乞灵于已获得的源泉……可是这种方法让人难以忍受!他把喝下的这一口饮料立即吐了出来。天啊,这不咸不甜的东西,这乏味的音乐,当真是他写出来的?——他又重新看自己的曲子,心里有一股无名之火:他简直莫名其妙,想当初是怎么写出这些作品的,他羞得满脸通红。有一次他看到有一页特别无聊,他害怕地转身看房里有没有第二个人,而后像个害羞的儿童一样把脸埋进枕头里。又有几次,他大声耻笑那显得可笑的作品,他忘记了自己是作者……

“哎哟,这该死的!”他笑得直不起腰来。

而让他最难以忍受的却是他那从前自以为表达热情、歌颂爱情的喜悦与悲苦的乐曲。他激动地拍案而起,仿佛被蝎子蜇了一下。他捶着桌子,敲着脑门,气愤地大叫,他用一切脏话来骂自己,把自己称为蠢猪、混蛋、畜生、小丑。最后他喊得满脸通红,又逼着自己站到镜子前面,扯着自己的脸,叫着:“你看,你看,你这个傻瓜,你这蠢驴一样的脸!你撒谎!让我来惩治你!给我投河自尽吧,先生!”

他自己浸到脸盆里,直到浸得闭过气去,而后他又通红着脸,突着眼珠朝外望着,大喘气的样子像个海豹,顾不得抹脸,他便向书桌奔去,甩着水珠子把该死的乐曲怒气冲冲地撕碎,嘴里咕哝着:“去死吧,混蛋!你这该死的家伙!你自己看,你瞧!……”

最后他松了一口气。

谎言是他这作品里最可恼的东西,没有他自己真正感受出来的一点儿东西,都是陈词滥调,如同小学生的作文;他如同瞎子谈颜色一样谈论爱情,全都是东拼西凑,人云亦云的话题。而且他谈论的题目不仅是爱情,还有一切的热情——当然,他一贯追求真诚,但是光有真诚有什么用?一个人对人生毫无体验与认知,又何谈真诚?而且问题在于他也没有真地做到。六个月的经历终于让他发觉了作品的无聊,他看到了现在与过去之间的那条鸿沟。现在他有了一个尺度,使他跳出那虚幻的境界,可以测验自己思想的真假程度。

他打定主意,从此不再听凭热情驱使而去写作,因为他痛恨从前没有热情就写下来的作品,而他的脾性又在于他往往矫枉过正。他不愿再去捕捉灵感,他发誓除了创作的欲望如打雷一样威逼他,他会永远放弃音乐。

他把这些说出来了,他也知道暴风雨就在眼前。

所谓打雷的借口,无非是他要它在什么地点什么时间发生,它便会遵命照办。不过是高处又容易发生一些。有的地方,即有的灵魂,他们是雷雨的库存地;它们不仅会制造雷雨,而且会将所有的雷声都吸引过来;而且他相信一年中应有几个雷雨季节,同样一生当中也应有一些富于电力的年龄,那时即使不能随意地让雷声霹雳爆发,至少也会如约而至。

他整个人都高度紧张起来。雷雨一天天酝酿着,布满灼热的云的天空凝聚成一片。凝滞不动的空气里没有一丝风,似乎在发酵,似乎又沸腾了。大地寂静无声处于麻木状态。他的脑袋里发烧一样嗡嗡地响着;天地都在等待那愈积愈重的力的爆发,等着沉甸甸的锤子高举着砸在乌云上面。阴影又大又热,一团移了过来,风火辣辣地吹过;神经像树叶一般在发抖……随后天空又恢复了寂寥,继续酝酿那雷电。

等待的过程中会有一种悲怆痛快的感觉在身上蔓延,虽然你受着压迫,浑身难受,可是你感到整个宇宙的烈火都在你的血管里燃烧。灵魂如同埋在酒桶里的葡萄在锅炉里陶醉地沸腾。你的心中进行着千千万万的所谓生与死的较量。结果会怎么样呢?……如同一个不声不响的孕妇看着自己,紧张地听着腑肺的颤动,想着:“我生下来的会是什么?”

有时,你会空等一场。阵雨散了,没有爆发;他懊恼地惊醒过来,托着沉甸甸的脑袋,感到十分失望,说不出地烦躁。但不过是拖延罢了,阵雨迟早会下,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积蓄的时间越长,来势会越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