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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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反抗8

超出某种限度的他,她无法了解,在这之前,她靠自己的聪明,而在这之后则需一点儿热诚或者是刺激热诚的幻想——爱情。她清楚克利斯朵夫对人对事的批判,认为很有意思,十分中肯,她自己也曾想过。但她迷惑:为什么要把思想投诸生活,而去惹来危险与麻烦?克利斯朵夫对所有的人反抗是不会有成效的,他总不至于自命不凡去改造社会吧?这不等于鸡蛋碰石头吗?一个聪明人应当这样控制别人,可以批判,暗里嘲笑或轻视别人;但在行事上要与他们保持一致,只要略胜一筹就可以了。思想与行动不是一个世界,何苦作自己思想的殉葬人?当然,思想要真实,毫无疑问;为什么说话也这么较真?既然人类那么脆弱承载不起真理,为什么要强迫他们承载?应该做的是:面子上迁就他们的弱点,心里却鄙薄他们,而自己却无牵无挂,岂不很好?为自己的思想而牺牲一切最不值得。一个人不该自我欺骗。——她明白地看出克利斯朵夫一意孤行,准备与德国艺术德国精神的偏见抗争到底,这样的结果除了一败涂地别无选择,他会让所有人包括他的保护人在内与他作对。她不理解他的所为,为什么他要自己毁灭而后快呢?

要想回答这一点,先要弄清楚他生活目的不在于成功而在于信仰。他信仰艺术,尊重自己和自己的艺术,他把这些当作超出一切权利得失,超出他生命的现实。直到他再不耐烦听她的批评,听她用天真夸张的口气说出这些理由,他先是耸耸肩,不信以为真。而她认为他和她哥哥一样只知唱高调,隔一段时间便作一番荒唐而伟大的演讲而后不去实行。直到她相信他是真地为这些空话在奋斗时,她对他不感兴趣了。

从此以后她不再一心表现自己的长处而是亮出她的本相来了:与你原来想象的和她自己所想象的都相去甚远,她骨子里是十足地道的德国人。——大家对以色列人存有误解:说他们是独立的民族,在欧洲任何一个地方他们都保持自己的民族性和自己的影响。实际上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比犹太人更容易沾染土著气息;法德两国的犹太人固然十分相似,但他们从居留国家带来的不同点似乎更多一些。他们接受异民族的风俗习惯特别快,而且这其中习惯多于思想。而所谓人的第二天性的习惯,在大多数人只是独一无二的天性,所以某个地方的土著根本没有资格认为犹太人是缺少深刻思考的人,因为在土著的身上这特性确实连影子也很难找到。

女人,原来对于外界影响感觉比较灵敏,她们更快地适应生活而后随遇而安;犹太女人在全欧洲尤其能模仿当地物质与精神两方面的风格,甚至很过火,——同时她们保持了自己民族所特有的让人意乱情迷而又经久不衰的魅力,克利斯朵夫十分惊讶地发现:在曼海姆家见到过的那些姑妈、堂表姊妹及于第斯的女朋友们,虽然有的长相远不像德国人,眼睛和鼻子离得很近,鼻子和嘴巴又离得很近,皮肤很厚,呈暗黄色,轮廓分明,但她们比真正的德国女人更德国化,谈话、装束完全与德国女人没有差别,甚至过分。于第斯在她们中是高明的一个;相比较之下你会发现她的智力过人,她的人品中有自己修养所得的。可是她却同样具有别人所有的很多缺点。从思想上来讲,她比别人自由或者完全是独自来往,行事也不比别人更大胆,至少是她以实际的利害观念代替了她那独自来往的气魄。

社会、阶级、偏见她全都相信,因为她精打细算之后,认为这些对她有利,虽然她嘲笑德国的气质,但她自己却从未停止过追求德国潮流。她也能承认某个知名艺术家的平庸,但她不改初衷地尊敬他,因为别人认为他好,倘若这人与她有某种联系,她定然会为了满足虚荣心而奉之为神明。她不赞同勃拉姆斯的作品,心里认为他是二流艺术家,但因为他出名,她便对之佩服,甚至因为收到他五、六封信而称他为当代最伟大的音乐家。在克利斯朵夫的价值与副官长弗雷希的愚蠢之间选择,有心计的她看上了副官长追求她时给予的财富,这比克利斯朵夫送给她的纯粹的友谊有价值。因为不管这个军官有多傻,他始终是另一个阶级的人物,一个处于德国的犹太女子比别的女子更难踏入的阶级。无聊的封建观念她根本不理会,而且她嫁给弗雷希,在她看来,是她给了他面子,但她还是一心要钓上他,不惜卑躬屈膝地对这个傻瓜抛媚眼,逢迎拍马,无所不用。这个有骄傲资格的犹太姑娘,银行家曼海姆的聪明而眼高的女儿,平素轻视德国的小布尔乔亚妇女的女孩,现在竟降低身份学她们。

这一次经历时间不长。克利斯朵夫对于于第斯的幻想如到来时一样快地消灭了。公平说,是于第斯一点儿也不顾及让他保留幻想,她该为此事负责。她这种性格的人一旦把你批判够了,把你从心里赶走之后,你再也不存在了,她视而不见地在你面前暴露自己的灵魂而不以为羞,于是她的自私、冷酷及平庸的性格让他发现了。幸亏他未为她着迷,而且时间很短。他的发现令他痛苦,让他烦闷:他不爱于第斯,可是于第斯是可爱的人物。她的美丽的眼睛令他刻骨铭心,他虽然已经知道有一颗颓唐不振的心在那儿睡着,但他宁愿它们是从前看到的那样子。这是不是爱情的一种爱的幻觉。一个艺术家如果没有完全沉缅在自己的作品中时,那种幻觉是他们天生的禀赋。他们会看出无意中发现的一张脸上的美,这种美为人所不觉,连那个人本身也不以为然;正因为这种不以为然使艺术家更加热爱那美,那时他们有如欣赏一种快要灭亡而无人发觉的美妙东西。

也许是他自己错了,于第斯可能很早就给自己定了位,注定不再向前发展。但有一段时间他相信她是可以发展的;正因为这个幻觉的客观存在,他不能十分公正自然地判断她。她的本身整个儿都是美好的,不为别人享有的;她身上的庸俗应归罪于德国和犹太这个双重的民族性,特别是德国,因为他本人曾因德国而忍受痛苦。因为他不认识除德国以外的任何民族,所以德国气质成了替罪的羔羊,把世界的一切罪过都强加于它。于第斯给他的幻觉变成他攻击德国气质的又一项理由,它摧残了这样一颗心灵的热情,不可原谅。

这成了他和以色列族初次相遇的全部情形。原来打算在这个刚强独立的民族间找到一个奋斗的盟友的希望破灭了,在热情冲动下,直觉使他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他马上断定犹太族不是传言中那么坚强,它太容易受外界影响了。除了自身的弱点,它又吸收了别处的弱点。在这里他找不到支持他艺术的依靠,反而有与它一同陷入荒原的危险。

一方面他发觉了危险,另一方面他又没有度过危险的把握,所以他中止了去曼海姆家。有几回人家来请,他都谢绝了,也不说理由。在这之前他一向很殷勤,突然之间改变主意,大家相信这是他的“怪癖”,曼海姆一家却深信有于第斯的因素。洛太和弗朗兹以此作为取笑他人的笑料。于第斯自嘲说征服一个男人到这步田地也很奇妙,同时又要求她哥哥别老取笑她,而她自己又不放弃逗引克利斯朵夫的企图。她写信给他,请教他一个音乐问题,末了又亲切地附语请他到家叙谈。克利斯朵夫照旧复信,却坚持推说事忙,无暇拜访,在戏院里,于第斯存心展示一个最动人的微笑,而克利斯朵夫却故意注意别处,不看曼海姆家的包厢。她也不坚持,她认为这个较真的艺术家也不应让她白费心血。他如果愿意,自己会回来,不回来也就算了……

最终结果是真地算了,虽然曼海姆的家没有他并不冷清,但于第斯还是隐隐有些恨他。他在时,她把他晾在一边,这是很平常的事,他可以因此而不高兴,但不应该不高兴到绝交的程度,在她看来那是狂妄自大,自私冷漠。——同样的缺点只要自己没有而别人有,于第斯便无法容忍。

但她对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和言行反倒更加留意了。她不动声色地套她哥哥的话题,让他讲他和克利斯朵夫的谈话,而后总是讥讽地评论,凡是可笑的地方她一处都不放过,使得弗朗兹也慢慢对克利斯朵夫失去了兴趣。

杂志社那边,开始时一切都好。克利斯朵夫没有发现同事们的庸俗之处,因为他们肯定也承认他的天才。最初如伯乐一般发现他的曼海姆已经四处宣传克利斯朵夫是个天才的批评家,虽然此时他还未读文章 的一个字。克利斯朵夫当作曲家是错误的选择,是曼海姆替他选对了路。他们在杂志上用神秘的口吻为他的文章 作广告,大大调动了读者的胃口。他的第一篇评论题目叫《音乐太多了》,它的诞生犹如在这个人心麻木的小城扔下一块大石头。

“太多的音乐,太多吃的东西,太多喂的东西!大家不饥而食,不渴而饮,不需要听而听,有了狼吞虎咽的习惯。这和斯拉拉斯堡的鹅也无二样。我们的民族害了贪吃症,给什么吃什么。瓦格纳的《特里斯坦》、《赛金根的吹号手》、贝多芬、玛斯加尼、赋格曲、两拍子的军队进行曲,阿唐、巴赫、善契尼、莫扎特、马斯涅一个一个都很好。只要有的吃,吃什么都不想知道,甚至吃了也没有快乐的感觉。你瞧在音乐会的人们的神气,但有人却称之为德国式的狂欢!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欢乐,他们永远都是在狂欢,他们的狂欢与悲哀如雨水一样随便流淌,那欢乐贱如泥土,既没精神又没力量。

“太多音乐了!你们一直在自我践踏,糟踏音乐。自我糟踏倒还罢了,可是对于音乐,别乱来。我不允许你们糟踏世界上的音乐,践踏世界上的美,你们把圣洁和污浊混在一起,把《帕西法尔》的序曲插在《联队女儿》的幻想曲和萨克斯管的四重奏中间,或者是把贝多芬的柔板跟美洲达人舞乐或雷翁加伐罗的无聊作品放在一起。你们都自命不凡地以为自己是最大的音乐民族,以为自己最爱音乐。可是爱的是哪一种,好的还是坏的?可又不论好坏都猛烈拍掌。你们能不能事先选择一下,究竟哪种是你要的?你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们害怕做决定,害怕闹笑话……你们畏缩不前,都去见鬼罢!——你们认为自己在一切偏见之上,是不是?——其实你们被压在一切偏见之下……”

写到这儿他引用高特弗里德?凯勒的两句诗——那是一个苏黎世的布尔乔亚,克利斯朵夫欣赏他的光明磊落和勇于战斗的生活态度:

“得意洋洋自命为超乎偏见之上的人,

其实是完全在偏见之下。”

接下来他又写道:“你们应当勇敢地保持自己的真诚!应当有勇气不怕出丑!假如你喜欢粗俗的音乐,就坦率地说出来。显出自己的本相来,抹掉你们灵魂上的胭脂花粉,统统用水冲干净,你们已有多少时候没有在镜中照自己的丑相了,现在让我帮你们照。作曲家、演奏家、乐队指挥、歌唱家,还有你们,亲爱的听众,现在你们可以清楚自己是什么东西了……不要管你是怎样的人物,至少要真诚!不要管艺术和艺术家会因之受到伤害!假使艺术和真理并存,就让艺术去毁灭而保存真理!真理是生,谎言是死。”

大家为这番激烈的血气方刚的措辞,和那不驯服的态度愤愤不平了,但是这篇文字中针对每个人,却又没有一个人清清楚楚受到攻击,所以谁也不愿意认为是针对自己。每个人都自以为是真理的朋友,所以那篇文章 不至于被人大骂。人们不过是讨厌它的口气,共同的认为是失态,特别是由于出自一个半官方艺术家的手。但也有一部分的音乐家开始愤怒地抗议:他们知道克利斯朵夫会没完没了的。另外一些人别出心裁地去恭维克利斯朵夫的勇敢,但对他今后会出现的文字在那里隐隐担心。

抗议和恭维的结果总是一样,克利斯朵夫一发而不可收;而且他早先说过,作家和演奏家都会成为攻击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