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的瓦格纳会就是这样。但它需要一批有才气的年轻人为己所用来装点门面,所以克利斯朵夫成了绝佳的人选。它不显山露水地向他表示关注,他浑然不觉,他讨厌所有的社团。他认为不需与别人联系,又不是单枪匹马就干不成事,为什么非要唱歌、散步、喝酒都在一块儿?但是他在比较之下还是比较容易接受瓦格纳友谊友,因为它会办些高雅的音乐会;他虽不赞同瓦格纳的全部艺术主张,但比起其它音乐团体毕竟与他更接近,在对付勃拉斯姆和勃拉斯姆党这一点上,他和这个党派有共同观点,所以他便听任拉拢了。中间人当然是没有一个人不认识曼海姆的,他也是瓦格纳会员。——克利斯朵夫在杂志上掀起的论战早受到会里领导的关注。他对付敌人的作风被认为很有力度,也值得利用。对于克利斯朵夫向他们的神圣偶像抛出的讽刺利剑,他们宁肯装作没看见;他们殷勤地问可不可以在瓦格纳会主办的音乐会上用他的歌,克利斯朵夫洋洋得意地答应了。进而是在曼海姆怂恿之下,他很快入了会。
当时作为瓦格纳友谊会的领导人有两个,一个是权威作家,一个是权威乐队指挥。两人都坚定地信仰瓦格纳。前者写过一部《瓦格纳词典》,名叫姚西林?葛林。那本词典可以让人了解大师的全部思想,可谓无所不包,是他毕生的杰作。在他看来瓦格纳是纯粹的亚利安典型,在亚利安种内德国民族是抵抗拉丁的塞米气息的中坚力量,尤其能抵制法国的塞米气息带来的不良影响。(亚利安为纯血种白族民族,源自中亚细亚,经印度移至欧洲,征服土著后与土著混居。塞米气息指塞米族(今阿拉伯人,叙利亚人,犹太人)性格。)虽然在他看来,高卢族的淫靡气已被打倒,但似乎那个永久敌人永远具有威慑作用,他不断地攻击它。他只承认高皮诺伯爵是法国的大人物。
(高皮诺伯爵(1816-1882),法国外交家兼文学家,著有《民族不平等论》一书,认为亚利安族为最优秀的人种;而最纯粹的亚利安种在今日为日耳曼人(但并非德国人,因德国人已与高卢族菜斯拉夫族混血),即住居英、比及法国北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淡色头发,脑壳长得大于宽度四分之一的人。这一学说,被德国学者利用,并转指德国人为纯种亚利安人,作为大日耳曼主义之根据。尼采与瓦格纳等的主张,皆与高皮诺的学说有关。)葛林是个矮小的老头儿,有礼貌,经常脸红。
另一名顶梁柱叫哀利克?洛贝,以前是一家化工厂经理,四十岁以后不顾一切地做了乐队指挥。他一半靠意志一半靠钱达到了目的,他狂热地崇拜瓦格纳,传说他曾从慕尼黑徒步到拜罗伊特。然而这位博览群书,周游四处,干过不同行业,而显得性格坚强的人,在音乐面前变成了一头温顺的绵羊。一到这儿,他那突出的性格却使他比别人表现得更傻。因为他在音乐方面的无知使得他缺乏自信,所以他完全依照在拜罗伊特注册过的艺术家和指挥的演奏法指挥瓦格纳的作品。甚至演出的服装与场面,为了迎合小朝廷幼稚的口味,他也照式样模仿。这就那些迷上弥盖朗琪罗的人,临摹大师的画时竟不放过作品上的霉点,认为那点沾在神圣作品上而变得神圣。
这两个人物,克利斯朵夫原本不怎么钦佩,但交际场中的他们和蔼可亲也很博学。洛贝对于音乐以外的话题很有见解,而且他是个糊涂人,克利斯朵夫认为糊涂人不像明白人那么庸俗可厌。他还不认为天下说废话的人最可恨,也不知所谓的怪人身上的个性甚至少于常人,因为他们的实质是疯子,他的思想退化到完全机械的状态。
葛林和洛贝为了笼络他,对他敬重有加。葛林写文章 吹捧他;洛贝完全听从他的吩咐后再指挥他的作品。本来他也十分感动,但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是苛求的,不会因为别人的恭维而坠入虚幻的想象。他不容许别人所佩服的正是与他本来面目相反的地方,就如同凡是认错他的为人才与他为友的人,他会将其当作仇敌,所以他对洛贝拿他的《歌》与瓦格纳的《四部曲》找共同点极不满意,因为实际上两部作品除音阶相同外其余毫不相关。
很快他就感到这个小党派如同又一个学院一样,窄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又因为在艺术上也只是新生儿,所以没有度量。至此克利斯朵夫开始怀疑艺术形式和思想形式的绝对价值了。以前他认为伟大的思想无所不能,每到一处便给一处带来光明,现在他发现并非如此。归根结底,人是根源,思想跟着人在走。如果一个人天生庸俗且带奴性,那天才也会经由他们的灵魂变得庸俗、奴性。英雄挣脱铁链振臂高呼时,就已经让以后的子孙拥有了卖身契。
——克利斯朵夫已不能不说了,他痛斥所谓的崇拜物、偶像、古典大师;只有那些敢于轻视瓦格纳,敢于把他踩在脚下,扬着脸前进的人,永远看前面而不看后面的人,敢于让该死的人死去而对人生保持高昂热情的人才配成为瓦格纳思想的继承者。克利斯朵夫被葛林的胡言乱语激怒了,他因此而指出瓦格纳作品中的荒谬和可笑之处。瓦格纳的信徒认为这是对他们宗师的荒唐可笑的妒忌。克利斯朵夫认为那些在瓦格纳死后还拼命吹捧他的人一定是生前便想置他于死地的人。不,不是,他误会了他们。像葛林和洛贝之类的人,也有突发灵感的时候,他们年轻的时候也曾站在前锋,而后又像别人一样在一定高度停住了。人们一般力量薄弱,上山时爬到第一段便体力不支,只有极少数的人有勇气与力量继续攀登。
这样一来,克利斯朵夫的新朋友很快也疏远了他。他们要与他交易:他们的好感必须以他的加盟作为代价,但克利斯朵夫显然连一点儿己见也不肯让步:他明显不愿与他们为伍。他不愿奉迎人家的圣师,所以人家同样也不愿再赞颂他。这样,他的作品不如以前那么受欢迎,甚至有人嫌他的名字出现得太频繁。大家在背后嘲笑他,批评他,葛林和洛贝似乎表示赞同而不加阻止。但有两个原因导致他们不愿与克利斯朵夫决裂:第一是墙头草的作风为莱茵河畔的民族所喜爱,十分善于把不死不活的局面用不理不睬的态度拖下去;第二是大家存有让克利斯朵夫屈服的奢望,即使不能被说服,至少让他因疲劳而妥协。
克利斯朵夫却无法容忍这局面。一旦发觉有人对他有成见却不明白表示,同时还要自欺欺人地欲与他维持友好关系,他就非把已成敌对的关系表明不可。在有一晚的瓦格纳友谊会中,他无法忍受大家的虚伪,便直截了当表示要退会。洛贝百思不解,曼海姆也跑到克利斯朵夫家去,不想克利斯朵夫不等他说完就叫起来:
“不,不,不,不!我不愿再听人提起那些人,我再也不愿见他们……我受不了,受不了……我讨厌死他们了,不忍目睹他们的面孔。”
曼海姆哈哈大笑。他倒想看笑话了,而不是劝他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