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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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反抗11

“我知道你无法忍受他们,”他说,“可又不是今天才开始的,又没发生新的事。”

“是没有新的事,但我受够了……随便你怎么笑,不用问,我是疯子。我不是谨慎地以理性为标准做事的人,我是靠冲动的感性支配自己。我身上堆积的情绪太多了,它会不顾后果地发泄出来,如果有人爱痛苦,算他倒霉。我生来不能过集体生活,从今以后,我只管我一个。”

“你不会孤立自己吧?”曼海姆说,“你的音乐也不能自己演奏,你需要那些男的女的歌唱家、乐队、指挥、观众、啦啦队……”

“不,不,不!”克利斯朵夫叫道,听了最后一句他更跳了起来,“你不害臊,居然还提啦啦队。”

“又不是出钱收买,——虽然实话说,这是使群众明白一件作品的惟一办法。——可是总得有人来捧场,有个小团体支持你,这是每个作家都有的,这就是朋友的用处。”

“我不需要朋友!”

“那么人家会嘲笑你。”

“我愿让别人嘲笑!”

这下乐坏了曼海姆。

“即使给人嘲笑,这福气不久也会变成大家根本不奏你的作品。”

“不奏就不奏!我又不是非成名不可……是的,以前我有这样的念头……好无聊!疯狂又愚蠢!……好像满足那种虚荣就可以挽救那种种牺牲:烦闷、痛苦、羞愧、耻辱、卑鄙无耻、讨价还价,所有的拿来收买光荣的代价!如果我现在还有这念头,那是见了鬼。我再也不愿自己与群众和宣传再发生关系,那些都是无耻的。我要封闭自己,为自己为喜欢我的人活……”

“好啊,”曼海姆继续讥讽他,“那起码得有个行业糊口,你可以学修鞋了。”

“噢,假使我真能成为那个萨克斯的话,我才真正快活呢!平日做鞋匠,周日成为音乐家,自得其乐地与两三个知己聚会!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我又不是发了疯,花力气与心血做音乐,又让那些混蛋批评。能有几个老实人理解你,热爱你,总比成千上万的伪君子听你、赞扬你、为你鼓掌好得多……什么也阻挡不住我了!什么骄傲,成名的欲望,去见鬼吧!”

“我一定相信。”曼海姆回答,心里却说:“不出一个钟头,你又会走向自己的反面。”于是他轻松地问:“瓦格纳友谊会的事交给我去料理了?”

克利斯朵夫不由得挥动双臂:“我唇焦口燥地一个钟头和你白说了!……我告诉你,从今以后我再不去那个团体,什么瓦格纳会,我恨透了团体,就像一个羊圈,务必你挤我我挨你才能发出齐声咩咩的叫。替我转告那些绵羊:我有狼的牙齿,那不是用来吃草根的!”

“好吧,我去与他们说。”曼海姆想着这个早晨蛮有趣,心里想:“这个疯子……该锁起来了……”

他迫不及待地将此事告知妹妹,她耸耸肩说:“何止是疯,他只是要让别人这样认为!……实际上他愚蠢而又傲慢得可笑。”

虽然如此,克利斯朵夫一如继往地发表自己措辞尖锐的文章 ,并不是有乐趣在其中,实际上他早想不干这厌恶的行当了,但出于顽固的逆反心理,他偏不迎合别人的心愿!

华特霍斯开始动摇了,他曾站在云间看别人的厮杀,只要没有灾难降临自己。但几个星期以来别的报纸已不顾他的身分而开始攻击他作为作家的自尊心了,言语之刻薄可以让除华特霍斯的聪明人一看便知是朋友的冷箭。显然,哀朗弗尔和高特林暗中搞了鬼:他们认为只有这样可以让克利斯朵夫住嘴,他们果然猜中了,华特霍斯马上公开宣称他讨厌克利斯朵夫而不再袒护他了。从此以后全社会的人都在绞尽脑汁让他收笔。可是那不亚于把口罩套在咬东西的狗嘴上!他被他们的话刺激着,骂他们是胆小鬼,声明他没有不敢说的话,——凡是他有权利说的他都会说。他们尽可以撵他走,那会让城里人知道他们与别人一样的胆怯了,但他绝不会自动离开!

他们吓得面面相觑且狼狈不堪,嫌曼海姆给他们带来一个疯子。曼海姆打着哈哈,自夸他有对付克利斯朵夫的办法,他又打赌让克利斯朵夫下星期往酒里搀水。他们本不信,但事实证明曼海姆说话算话。克利斯朵夫接下的一篇文章 虽谈不上殷勤,可没有拿谁开刀。曼海姆采用了一个简单的而出乎意料的办法。克利斯朵夫从来不看发表的东西,连校样也看得十分粗。亚陶尔夫?梅好几次婉转地责备他:有错字的话会丢杂志的脸。克利斯朵夫从不认为批评是艺术,他深信被骂的人一看便知。

曼海姆借机说校对本是印刷所监工的事,便宣称自己愿代劳,克利斯朵夫十分感激,但大家反而说这对杂志社更好。于是克利斯朵夫从此把校样交给曼海姆让他细细改。曼海姆也不敢大意,这事对他来说小菜一碟。开始他只小心地改几个词,删几个令人生气的形容词。后来他看到事情没有风险,胆子便大起来,改动的幅度大起来:整个句子重新写过,改动意义,这也的确需要一点儿本事。曼海姆为此花去的心思远胜过自己写一篇,他可一辈子也没干过这样的苦活。但他体会到工作的乐趣:一向被克利斯朵夫讥讽的某作家,看到他的态度缓和,开始对他展开笑脸。杂志社的人欣喜异常。曼海姆高声朗诵他呕心沥血的作品,众人都大笑。哀朗弗尔有时提醒他:“小心点儿,有些太过分了!”

“不怕,不会有危险。”曼海姆回答。

于是他不知疲倦地干下去。

克利斯朵夫浑然不觉,他向来丢下稿就走,有时他会拉曼海姆到一边说:

“这一回,我对他们更不客气,他们这些可耻的家伙!你念吧……”

曼海姆拿过来念。

“你感觉怎样?”

“太厉害了,朋友,你毫不留情!”

“你想他们会作出什么反应?”

“当然会大叫大嚷!”

可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克利斯朵夫居然看到人家的脸色缓和了,他痛恨的人竟在见他时行礼。这一次他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跑到社里来,把一张名片扔在桌上问:“怎么回事?”

这名片是最近被他痛骂了一顿的音乐家的名片,上书“感激不尽”四个字。

曼海姆笑嘻嘻地回答他:“他在说反话呢。”

克利斯朵夫马上嘘了口气:“噢!我就怕他们看了我的文章 高兴。”

“他原本气得要命,可是他怎肯在你面前示弱?他要假装满不在乎。”哀朗弗尔补充。

“满不在乎?……混蛋!”克利斯朵夫气愤地叫,“待我再写一篇,笑到最后的人才笑得最甜!”

“不,不,”华特霍斯不放心地说,“我相信他在笑你,也许是他屈服的表示。他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别人打他左脸,他会把右脸送上来的。”

“那更好,”克利斯朵夫说,“嘿!既然乐意要,我就赏他一顿板子罢!”

华特霍斯又要纠正,但周围的人已大笑了。

“随他去……”曼海姆说。

“对,”华特霍斯忽然想开了,“多一篇少一篇都一样。”

克利斯朵夫走了,引起同事们好一阵狂笑。平静下来后,华特霍斯对曼海姆说:“我求你小心一点儿,今天差点儿闯祸。你别害我们倒霉。”

“别担心!”曼海姆回答,“今后的日子长着呢……再说,我为他救了许多交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