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有意思,”她说,“干嘛不在一个杯子里喝呢?”
“你不觉得这表示友爱吗?”
“友爱?我跟我喜欢的人才友爱,不可能和所有的人友爱……呸!这还像什么社会,简直是蚂蚁窝!”
“像我这样跟你有一样思想的人,在这儿过的有趣的日子,你可知道?”
“那去我们那里!”
对此他真是求之不得了。他问她有关巴黎与法国人的情形,她告诉了他许多事情,可并不完全准确。除了由于南方人喜欢吹牛的习气,她还本能地想叫别人听得入迷。据她说,在巴黎每个人都是自由的;并且巴黎人也都很聪明,所以大家都在运用自由,却从不滥用自由;你爱怎样做就怎样做,不爱什么就不爱什么,绝没人会说什么。那儿决没人干预别人的信仰,刺探别人的心事,或是管人家的思想。那儿,搞政治的绝不会去干涉文学艺术,绝不拿荣誉、地位、金钱去应酬他们的朋友、顾客。那儿绝没有社团来操纵别人发展,绝没有受人收买的新闻记者,文人既不互相攻击,也不互相标榜。那儿,批评界绝不埋没无名的天才,绝不一味捧成名的作家。那儿成功不能成为不择手段的理由,一帆风顺也不一定就能获得群众的爱戴。人情风俗都很纯朴,那么亲切,那么真诚。人与人之间没有一点儿不痛快。从来没有诽谤人家的事,大家只懂得互相帮助。新来的客人,不管是谁,只要真地有才华,可以百分之百受到人家欢迎。摆在他前面的是条康庄大道,这些不计得失的,豪爽大度的法国人心中,全是纯粹的美好的东西。他们惟一的缺点是理想主义,为了这个,他们虽思路清晰,但仍免不了上别的民族的当。
克利斯朵夫听着,嘴都合不拢了,那真教人听得着迷。高丽纳自己也觉得飘飘然;至于昨天向克利斯朵夫倾诉她以前的生活多艰苦等等,她完全忘了,而他也同样忘得一干二净。
可高丽纳并非单单要叫德国人喜欢她的国家;她同样关心的是要人家喜欢她。假如一个晚上没有一些调情打趣的事情,她会觉得沉闷而荒唐的。她免不了挑逗克利斯朵夫,可是白费心机,他简直没察觉。克利斯朵夫压根儿不明白那是在调情,他只知道爱或不爱,他不爱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爱情方面去。他对高丽纳只是热烈的友谊,他从来没领教过这种南方女子的性格;她的魅力、风度、快乐的心境、敏锐的理解力、开阔的胸怀,他都体会得到;这些已经超过了爱情所需的条件,可是“爱情向来是难以捉摸的”,这一回它偏不来;至于没有爱情而玩爱情的游戏,他从来没想过。
高丽纳看着他一本正经觉得很有趣。他在钢琴上弹着他带来的乐曲,她挨在他身旁,把赤裸的手臂勾着克利斯朵夫的脖子,并且为了看乐谱,她身子向前探着,几乎把脸贴上他的脸。他觉得她的睫毛触在他脸上,看见她眼角里带着暖笑意,也看到那张可爱的脸,撅着嘴笑着,等着——她的确等着,克利斯朵夫不懂这暗示,只觉得高丽纳妨碍他弹琴了,他不知不觉挣脱了身子,把坐椅挪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去跟高丽纳说话,发觉她强忍着笑意,她的酒涡已经笑了,可还抿嘴忍着。
“你怎么了?”他很奇怪地问。
她望了他一下,终于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
他完全觉得莫名其妙:“你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什么话了吗?”
他越追着问,她越笑,快停下时一看他那发呆的神色,她又大笑起来。她站起来,跑到屋子里的大沙发上,把脸埋在靠垫里,让自己笑个痛快,她全身都跟着颤动。他也被她引得笑起来,走过来拍她的肩。等她笑够了,才抬起头,擦着眼泪,对他伸出手,“哎呀!你多老实!”她说。
“不见得比别人还要坏吧?”
她握着他的手还在哈哈大笑:“法国女人不正经是吗?”
“当然!”他回答。
“高丽纳走了,你还会想起她吗?你不恨她吗,这个不正经的法国女人?”
“德国蛮子这么傻,你也不恨他吗?”
“就为他傻才喜欢他呢……你能去巴黎看我吗?”
“一定的……你会写信给我吗?”
“我可以赌咒……你也得发誓。”
“行,我就发誓。”
“不是这样的,得伸出手。”
她学着古罗马人发誓的样子。她要他写一个剧本,一部通俗的歌剧,将来译成法语,让她在巴黎表演。第二天她就得跟着剧团走了,他答应后天上法兰克福去看她,剧团要在那里公演。他们又谈了一会儿,她送给他一张照片,上半身几乎是裸体的。两个人高高兴兴地道别了,像兄妹似地拥抱了一番。自从高丽纳看出克利斯朵夫很喜欢她而不是爱她以后,她也真心地喜欢他,不考虑爱情而把他当成好朋友。
他们都睡得很好,一夜无梦。第二天他早上有演奏会,不能送她。可第三天他把事情安排妥当,奔向法兰克福赴约去了。那只是两三个钟头火车的路程。高丽纳对他来法兰克福并没有报多大希望;他可把约会看得很认真,戏院开场的时候他已经到那儿了。他在休息时间去化装室找她,她一见到他就兴奋地叫起来,朝他扑过来。他来赴约使她很感动。克利斯朵夫觉得不舒服的是,法兰克福很多聪明有钱的犹太人,很赏识她现在的美貌,预料到她将来会走红,都争着来恭维她。人们络绎不绝地到化装室来,全是眼睛有神而脸胖胖的,用生硬的口音说着空洞的奉承话的人。高丽纳当然搔首弄姿地跟他们卖弄;以后跟克利斯朵夫说话也不自觉地拿腔拿调,带着逗弄的口气,使他不大高兴。她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化装,可他根本不感兴趣,眼看她在胳膊、胸脯、脸上搽脂抹粉,他只觉得令人生厌。他想等戏完了马上就走,不再来找她。他向她告别,抱歉地说不能参加散场后人家请她的宵夜宴,她很诚恳地表示难过,使他的决心犹豫了。
她叫人把火车时刻表拿来,证明他不必这么匆忙。他当然很乐意接受她的挽留,便参加了宵夜餐,他对人们的胡闹,以及高丽纳对随便什么混蛋都卖弄的手段,居然也不过多地显出厌恶。他无法恨她。那么淳朴的姑娘,没什么道德观念,懒懒的,肉欲很强,喜欢玩,像孩子似地撒娇,同时又那么正直、善良,连她的缺点也让人觉得是自然的、健康的,只能叫人发笑,甚至还会喜欢。她说话时,克利斯朵夫就坐在她对面,看着她表情丰富的脸,神采奕奕的美丽的眼睛,有点儿臃肿的下巴,像意大利人式的笑容,和善、细腻,只是缺少清秀和灵气,他这时把她仔细看清楚了。有些地方使他想起阿达:举止、目光,有点儿粗俗的卖弄风骚的手段;女人总脱不了女人的性格!但他喜欢的是那种南方人的心情、慷慨豪爽,自然施展她天赋的优点,从不装出交际场中的漂亮和书本式的聪明,完全保留着她的和谐,她的身心好像生来就是为在阳光中舒展似的。他走时,她特意站起来和他单独到一边去道别。两人又拥抱了一下,不停地念叨一定要通信。
他搭最后一班火车回去了。在一个中间站上,对面开来的火车也停在那里。克利斯朵夫在对方列车的三等车厢里——正对着他的一节车厢——注意到那个陪他看《哈姆雷特》的法国姑娘。她也看到了克利斯朵夫,认出了他。两人都愣了,不声不响地打了个招呼,一齐低下头,动都不敢动。可他一眼已经看见她戴着顶旅行帽,身边放着个旧提箱。他没想到她会离开德国,以为是出几天门。他犹豫着是否和她说话,迟疑了一会儿,心里想着和她说些什么,正当他要去打开车窗招呼她时,忽然听到开车的讯号,就放弃了说话的念头。列车开动之前又过了几秒钟。他们俩面对面凝视着,彼此的车厢里都没别人,他们把脸贴在车窗上,透过周围沉沉的黑夜,他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双重的车窗隔着他们。如果能伸出胳膊,几乎碰得到。咫尺,天涯。车开了,她始终盯着他,在这个分离的一刹那,她变得胆大了。两人看得出了神,连最后一次点头都没想到。她慢慢远去了,再也看不见了;他眼看她在黑夜里消失,像两颗流浪的星,他们俩走近了一下,又在无垠的太空中分开了,也许是永久地分开了。
等看不到她了,他才感到自己的心被那陌生的目光挖了个洞;他不明白为什么,可却清楚地感觉到有个洞。克利斯朵夫半闭着眼,昏昏沉沉地靠在车厢的一角,他觉得自己眼里深深地印着那双眼睛的影子;别的思想都消失了,让他仔细体会那种感觉。高丽纳的样子在心房外面转动,好比一只飞虫扑着窗子,但却进不去。
等他下了车,呼吸着夜晚凉爽的空气,在安静的街上走着,精神一振,他又想起了高丽纳。他回想到那个可爱的女戏子,自个儿微笑着,又高兴又生气,因为一会儿想到她亲热的举动,一会儿想到她粗俗的挑逗。
他怕惊醒睡在隔壁的母亲,轻轻地脱衣服,一边偷偷地笑着咕噜道:“这些古怪的法国人!”可是他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包厢里听到的一句话:“像我这样的人有的是。”
他第一次跟法国接触就看到了它的双重性格,但像所有的德国人一样,他根本不想更深地去了解他们。想到车厢里那个法国姑娘,他只随便对自己说了句:“她不像法国人。”
好像怎样才算法国人倒要一个德国人来评判似的。
像法国人也罢,不像法国人也罢,总而言之他想着她。他半夜惊醒,心里一阵难过。原来他想起了放在少女身边的箱子,忽然想到她可能一去不回了。其实他早该想到,这下他却开始有些伤感了,但他在床上耸了耸肩想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想它干嘛?”于是他又睡着了。
可第二天他一出门就碰到曼海姆,称他勃罗希,问他可有意去征服整个法兰西。他从这个大嘴男人嘴里,知道包厢的事闹大了,出乎曼海姆意料之外。
“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曼海姆嚷着,“我甘拜下风了!”
“我又没做什么。”克利斯朵夫说。
“你真了不起!老实说,我有点儿忌妒你。你不但抢了葛罗纳篷的包厢,还请了他家的法国女教师去代替他们,嘿嘿!太妙了,我就没这个本事!”
“她是葛罗纳篷家的女教师吗?”
“对,别装得那样无辜,……爸爸简直不肯罢休,葛多纳篷一家都气疯了!……可事情很快就平息了,结果是他们把她赶走了。”
“怎么!”克利斯朵夫叫起来,“他们把她辞退了!……为了我把她辞了?”
“你不知道?她没跟你说吗?”
克利斯朵夫表示很难过。
“好家伙,别伤心了,”曼海姆说,“不过你早该想到,只要葛罗纳篷他们一发现……”
“什么?发现什么?”克利斯朵夫嚷着。
“发现她是你的情妇呀!”
“可是我根本不认识她,连她叫什么也不知道。”
曼海姆微微一笑,意思是:“别把我当傻子了。”
克利斯朵夫气恼之下,一定要曼海姆相信他,曼海姆便道:“那就更怪了。”
克利斯朵夫激动起来,非要去找葛罗纳篷,把事实告诉他们,还少女一个清白,曼海姆劝他不必:“朋友,你越解释,他们越不信。何况太晚了,现在那女孩已经不知在哪儿了。”
克利斯朵夫难过到极点,竭力想寻访那姑娘的踪迹,想写封信向她道歉,可谁也不知她的情况。他去葛罗纳篷家,碰了钉子,他们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并且也不关心。克利斯朵夫一心想着是自己害了人家,悔恨不已。除了悔恨,还有那双眼睛的神秘的吸引,像一道光悄悄地照着他的心。克利斯朵夫始终忘不了他所谓的牺牲者,他一心想着要找到她,明知道机会很少,他却希望有机会和她再见一面。
至于高丽纳,她从没复他的信,过了三个月,他不再存在什么幻想了,忽然收到她一封四十字长的电报,用古怪的语调给他许多亲密的称呼,问“大家是否还相爱”。后来又差不多有一年没有她的消息,然后又收到一封短信,像很幼稚地把字写得很大很潦草,装着贵妇人的口吻,一共只有几句,都是亲密而奇怪的话。以后,又杳无音讯,她并没忘记他,只是没时间想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