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高丽纳的印象还很新鲜,两人交换的计划老在心中盘旋,克利斯朵夫便打算写一个音乐戏剧给高丽纳演,其中写几段她可以唱的曲子,——大体是一种诗歌体音乐话剧的形式。这门艺术从前在德国很受欢迎,莫扎特曾经热烈称赞过,贝多芬、韦伯、门德尔松、舒曼,很多伟大的作家都有过这类作品;但自从瓦格纳派的艺术盛行一时后,以为替戏剧和音乐找到了一个确切的公式,诗歌体杂剧就衰落了。瓦格纳派的学究气,不单排斥一切新的杂剧,还要把以前的杂剧彻底铲除:他们努力把歌剧中所有对白删除掉,替莫扎特、贝多芬、韦伯等补上了他们自认为精致的吟咏体,他们很虔诚地把垃圾放在杰作上面,自以为把大师们的思想给补足了。
高丽纳的批评使克利斯朵夫对于瓦格纳派的朗诵风格觉得拙劣,甚至不堪入耳;他考虑到在戏剧中把道白与歌唱放在一处,用吟咏体把它们结合起来,是不是显得无聊,是不是违反自然,因为好像把一匹马和一只鸟拴在同一辆车上。道白与歌唱各有各的节奏,一个艺术家为了他所偏爱的一种艺术而牺牲另一种,是可以理解的。但要在二者间求中庸之道,非两败俱伤不可:结果是道白不成其为说道,歌唱不成其为歌唱。为什么不让它们都自由呢?就像一个漂亮的女子,沿着一条小溪袅娜地走着,幻想着,给涓涓的水声感染着,脚步的节奏不知不觉与溪水相互呼应。这样,音乐和诗歌都自由了,可以齐头并进,把彼此的幻想交织在一起。当然不是任何音乐任何诗歌都能这样结合的。一般拙劣的尝试和粗俗的演员,往往使反对杂剧的人振振有辞。克利斯朵夫也和他们一样非常讨厌,演员们跟着乐器的伴奏吟诵的时候,并不考虑到伴奏,并不想把他们的声音与伴奏融合为一,只想让人们听到他们的声音。可自从他听到了高丽纳和谐的声音,听到了她流水似的纯净的声音,他仿佛看到了一种新艺术的美。
或许他看得很正确,但这类艺术如果要真有价值,便是所有的体裁中最难的,像克利斯朵夫这样没经验的人去贸然尝试,绝对是一种冒险。尤其因为这种艺术需要诗人、艺术家、演员三方面的努力达到协调的程度。克利斯朵夫完全不考虑这些,就冒冒失失去尝试只有他一个人感觉到的新艺术。
最初他想用莎士比亚的一部神幻剧或《浮士德》后部中的一幕来配制音乐,但戏院方面并无意尝试,认为费用不便宜,而且是很荒唐的。大家承认克利斯朵夫对音乐很精通,但看到他胆敢对戏剧也想涉猎,就觉得好笑而不把他当真了。音乐、诗歌,好像两个毫无关系而暗中互相仇视的世界。要踏进诗歌的领域,克利斯朵夫必须和一个诗人合作;而且这个诗人是不能由他选择的,连他自己也不敢选择,因为他不敢信任自己的文学趣味。别人说他完全不懂诗歌,事实上他的确对周围的人所赞赏的诗歌完全不懂。他那种老实固执的性格,让他费尽心血地去体会这首诗或那首诗的妙处,但始终没有一点儿成就,他不胜惶恐,承认自己没有诗人的素质。其实他很喜欢某几个过去的诗人,这一点使他还有点儿安慰。
但他爱好那些诗人的方式与众不同,他发表过奇特的见解,说只有把诗译成了散文,甚至译成外国文的散文而仍不失其为伟大的诗人才算真正伟大,又说语言的价值全在于它所表现的心灵。朋友们听了都取笑他,曼海姆把他当成俗物,他也不敢辩白。其实只要听一听文人谈音乐,就可知道一个艺术家一旦批评他外行的艺术就会闹笑话。这种例子他几乎天天可以看到,所以他决定承认(虽然心存怀疑)自己对诗歌真是外行,而对那些他认为更内行的人的见解,只管接受就是了。杂志社里的朋友们向他介绍了一个颓废派诗人埃尔摩德,说他写出了与众不同的《伊芙琴尼亚》。当时的德国诗人和他们的法国同行一样,正忙于改编古希腊的悲剧。埃尔摩德的作品就是半希腊半德国式的那一种,把易卜生、荷马甚至王尔德的风俗混在一起,当然也没忘记参考一下历史学。他所写的阿伽门农是个神经衰弱病人,阿喀疏斯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他们互相埋怨自己的处境,而这当然也于事无补。全剧的重心都在伊芙琴尼亚一个人身上。而她又是一个神经质的、毫无理智的迂腐的伊芙琴尼亚,对着那些英雄狂叫怒吼,向大众宣扬尼采派的厌世主义,结果是醉心于死而在狂笑中自刎了。
这部狂妄的作品,完全代表一个穿着希腊服饰的末落的野蛮民族,与克利斯朵夫的精神是根本对立的,但周围人都异口同声说是杰作。他变得胆怯了,也信了他们的话,其实他的脑中装满了音乐,念念不忘的是音乐并非剧本。剧本只是一个河床,是他用来渲泄热情的河床。真正为诗歌配制音乐的音乐家必须懂得放弃自己的个性,克利斯朵夫绝对做不到,他只想到自己,根本不考虑诗歌;而他却不愿承认这一点。他自以为了解诗人的思想,殊不知他所了解的根本不是原作的真正内涵。
等到排练时,他发现了作品的拙劣。有一天他听着其中的一幕觉得荒诞无稽,以为是演员改了样;他不但等着诗人向演员解释剧本,还对那个替演员们辩护的诗人解释。作者不服气了,很不悦地说他总该明白自己要表达的内涵吧!克利斯朵夫坚持埃尔摩德完全不了解剧本,引起了众人的哄笑,克利斯朵夫才发现自己闹了笑话。他住了嘴,承认那些诗句不是他写的。于是他看出了剧本的荒谬,很沮丧,他不知道怎么以前会接受的。他骂自己糊涂,揪着自己的头发。他想自我安慰,暗暗说:“好吧,我根本不懂。别管剧本,只管音乐吧!”——可是剧中人物的举止、姿势、语言的无聊,做作的激昂,不必要的叫喊,都使他受不了,甚至在指挥乐队时连棒子都举不起,恨不得躲起来。他太坦白,太不善于伪装,无法掩藏自己的感想,使朋友、演员、剧作者,每人都能十分清楚地感觉到。
“是不是你不喜欢这个作品?”埃尔摩德冷笑着问。
克利斯朵夫鼓起勇气回答:“说实话,我不喜欢,因为我不懂。”
“那么你在写音乐以前,没读过剧本吗?”
“读过,”克利斯朵夫天真地说,“可是我误会了,把作品理解错了。”
“可惜你没把你所理解的写下来。”
“噢!我要是能自己写才好呢!”克利斯朵夫说。
诗人在气恼之下,为了报复,也批判起他的音乐来了。他说它十分繁重,使人听不到诗句。
诗人不了解音乐家,音乐家也固然不了解诗人,演员们却是对他们俩都不了解,也并不想去了解。他们只是在唱词中找些零星的句子来卖弄他们自己的嗓子。他们并不想让朗诵去适应作品的情调与节奏,他们和音乐无法融合,好像他们永远没办法把音唱准似的。克利斯朵夫气得非常恼火,拼命地把一个一个的音符念给他们听,可是他念他的,他们唱他们的,根本不懂他的意思。
要不是因为已经排练到了相当的程度,突然取消了会引起诉讼,克利斯朵夫早放手不管了。曼海姆听到他沮丧的话,满不在乎地说:
“怎么啦?事儿极不顺利吗?你们彼此并不了解吗?哦!那有什么关系呀?除了作者本人,谁敢说真正了解一件作品?作家自己能真懂,就已经很不错了!”
克利斯朵夫担心诗的荒谬,说是会连累到他的音乐。曼海姆当然清楚那些诗不近人情,埃尔摩德也是一个无聊的家伙;可他毫不在乎,埃尔摩德请客时的饭菜挺好的,又有一个漂亮的太太:评论界还能对他说什么呢?克利斯朵夫耸耸肩,说他可没工夫听这种无聊的话。
“哪里是无聊的话!”曼海姆笑着说,“他们都是些老实的人!完全不明白人生中什么是关键的啊!”
他劝克利斯朵夫别为了埃尔摩德的事操心,得想自己的事。他鼓励他做些宣传。克利斯朵夫恼火地拒绝了他,有一个记者采访问到他的身世,他憋着气说:“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又有人代表一个杂志来给他拍照,他跳起来,说他没做皇帝,也用不着把照片摆在街上给路人看。要他跟当地最有势力的沙龙联系简直不可能。他不接受别人的邀请,要不就是不得不接受了,临时又忘了去,或是垂头丧气地去,好像成心跟大家过不去。
而最糟的是,上演的前两天,他同杂志社的人也闹翻了。
有些事是逃不掉的。曼海姆继续篡改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将有批评的段落整行删掉,改成赞扬的话。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在某一个沙龙里遇见一个演奏家,——一个曾被他批评的小白脸钢琴家,微笑着向他道谢。他反感地回答说用不着来谢他,那钢琴家仍是絮叨着表示感谢。克利斯朵夫直截了当地打断他,说如果他喜欢他的批评,那是他的事了,可是写的人决不是想让他喜欢的,说罢他就不再理他了。演奏家以为他只是脾气坏,但仍是个好人,就笑着走了。克利斯朵夫想起不久以前收到另一个被他骂的人的感谢信,突然起了疑心,便到报亭买了份最近的杂志,找出他那篇文章 看了一遍……当时他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事实。过了一会儿,他恍然大悟,就愤怒地奔到社里去了。
华特霍斯与曼海姆正在那儿跟一个熟悉的女演员聊天儿,他们根本没问克利斯朵夫的来意。他把杂志往桌上一摔,连气也没来得及喘一口就开始破口大骂,乱叫乱嚷。骂他们是混蛋、流氓、骗子,抓起一把椅子使劲儿往地板上乱摔。曼海姆还想和他嘻嘻哈哈,克利斯朵夫抬起脚要踢他的屁股。曼海姆躲到桌子后哈哈大笑,华特霍斯对他很蔑视地看了一眼,拿着庄重的气派,竭力在喧闹声中表示不允许别人对他用这种口气说话,叫克利斯朵夫等他的消息,然后把名片递给他。克利斯朵夫拿起来甩到他脸上,叫道:
“摆什么臭架子呀!……用不着名片,我知道你是什么货色……你是个骗子、无赖!……你想我会和你决斗吗?……哼,你只配给别人揍一顿!……”
他的声音直传到街上,连行人都停下来听。曼海姆赶紧关上窗子,那女客吓坏了,想溜,可克利斯朵夫把大门关上了。华特霍斯气得脸色都变了,曼海姆厚着脸皮笑着。克利斯朵夫不给他俩开口的机会,把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话都说尽了,直到再也找不出词来骂,连气都塞住了才走。而那个人也一时间被气得语塞。曼海姆立刻又活跃了,他挨骂不过像是鸭子淋了雨。但华特霍斯愤怒至极,他的尊严受了侮辱;而且当着别人受辱,让他无法容忍。同事们也跟着附和,社里所有人里只有曼海姆不恨克利斯朵夫,因为他拿他耍够了,觉得听几句粗话也无所谓,所以他准备跟克利斯朵夫照常往来,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可克利斯朵夫记在心里了,不论对方怎么迁就他,始终拒绝。曼海姆也不在乎,克利斯朵夫就是个玩偶,已经给他心满意足地玩够了;他又在进攻另外一个傀儡了。从此他们断了来往,但曼海姆在别人提到克利斯朵夫时仍旧说他们是好朋友,也许他确实这么认为。
吵架以后两天,《伊芙琴尼亚》公演了,结果是彻底失败。华特霍斯的杂志对剧本大肆吹捧,对音乐只字不提。别的刊物可是高兴极了。大家起哄,喝倒彩。戏演了三场就停了,众人的嘲笑可并不能马上就停止了,能有机会说克利斯朵夫的坏话真是太高兴了。连着好几个星期,《伊芙琴尼亚》成为讥刺的资料。大家知道克利斯朵夫再没自己的武器,就尽量利用机会攻击他,惟一的顾忌就是他在宫廷中的地位。虽然他对那位屡次责备他而他置之不理的公爵很冷淡,他仍经常在爵府内走动,所以群众认为他还有后台在支持他——有名无实的支持——而他还要把这最后的靠山亲自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