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斯朵夫尽量避免与他们在一起。校长每月都搞一次聚会,时间定在下午,他还要求大家全到齐。第一次,克利斯朵夫没有到场,也没有一个道歉,自己觉得不会被人注意,然而第二天便被人指桑骂槐地说了几句。第二次,由于母亲的责备,他抱着送葬的心情去了。
出席的有本地和别的学校的教员,带着各自的妻子和孩子。大家挤在一个小客厅里,每个人依自己的级别分成几个小组,没人理他。邻组正讨论着教学法和食谱,这些教员太太在淋漓尽致地谈着各自的烹饪秘诀,男人们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克利斯朵夫站在窗户旁,不知道怎么好,有时勉强傻笑一下,有时沉着脸,眼神发呆。离他很近的一个无人问津的少妇坐在窗槛上一样地郁闷。两人都没有看到对方,过了一会儿,当他们耐不住无聊而转头打呵欠时,才互相注意到。他们彼此会心一笑,他朝前走了一步,她轻轻地对他说:
“你觉得这里有乐趣吗?”
他背着热闹的众人,扮着鬼脸吐了吐舌头,她大笑着坐到他的旁边。他们各自通报了姓名,原来她是本校生物学教员莱哈脱的妻子,刚来的一个教员。她是一个不算好看的女人——臃肿的鼻子,歪歪扭扭的牙齿,一点儿也不娇嫩;只有那双眼睛带着天真的笑容看上去灵活清秀。她很健谈并且很直爽,还会穿插几句发噱的话。他们大声地交流着,并不顾及别人。
最后莱哈特太太把她丈夫介绍给克利斯朵夫。他长得很难看,一张没有胡须的苍白的脸,还阴惨惨的,五官仿佛被人给揉了一下;但他却很和善,说起话来出口成章 ,但不清楚。
他们结婚才几个月,但却很恩爱:在众人面前,彼此的眼神、说话、牵手,都很亲热,又可笑又让人羡慕,是一对快乐的“宝贝”。他们热情地邀克利斯朵夫等这儿散后去他们家吃晚饭。刚开始克利斯朵夫说太累还是回家睡觉。莱哈脱太太回答说,心中郁闷就不应该睡觉了,那是很有害于身体的。克利斯朵夫不好再驳她,终于同意了。他很高兴在孤独中获得这两个老实人的关爱。
莱哈托夫妇的家也像他们一样好客:到处是表示欢迎的标语。桌椅、器具、碗盏,都会说话,老翻来覆去地表示欢迎“亲爱的来客”,问候他,说一些殷勤的、与人为善的话。
主人送上了咖啡和精美的食品,谈话开始了。
他们刚来这里不久,很孤独。内地人的规矩是不愿意外乡人贸然地闯到内地来,但莱哈托夫妇对内地礼法,对新来的人应对先住的人应尽的义务没有注意。他们只是简单地敷衍一下,但莱哈托太太却不喜这份苦役,又不喜欢强迫自己,便一天天拖着。不幸的是,当地那些要人对他们失敬的行为非常气愤。她会对高级的人对抗,会把他们气得满脸通红,必要时还会揭穿他们的谎言。她是一个勇敢直爽的女人,她会把心里想到的一齐说出来,虽然有时大大的傻话会被人在背后耻笑,有时是取笑人们的缺德话,会结下不少冤家。她的丈夫却是一个最温和谦恭的男人,对此曾怯生生地向她提过几次,她于是便会拥抱他,怨自己糊涂,发誓要改。但是一会儿,在不合适的场合和最不该说的时候那些话又脱口而出。她的脾气是和克利斯朵夫相投的。
第一次遇到克利斯朵夫的晚上,她极力称赞法国人的自由,克利斯朵夫马上应和。对于他,法国是高丽纳一对神采奕奕的双眸,一张年轻的嘴巴,爽直的举动和清脆悦耳的声音。
莱哈托太太发觉克利斯朵夫跟自己这么投机,不禁兴奋起来。
“只可惜我的法国朋友不在了,”她说,“她定是撑不住走了。”
高丽纳的形象消失了,另外一对眼睛、另一个形象浮现了。
“谁啊?”克利斯朵夫跳了起来问,“是那个年轻的女教员吗?”
“怎么?你认识她?”
他们把她的身材说了一遍,结果两幅肖像完全一致。
“原来你们认识?”克利斯朵夫嚷道,“噢!你把她的事告诉我吧!”
莱哈托太太告诉他,她们俩是知交好友,但细节方面,她变得很谨慎。她们第一次是在别人家里碰到的,后来是莱哈托太太先去接近那姑娘的,以她惯有的殷勤与热情邀她到家里作客。好客的莱哈托太太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探听到一点儿关于这个法国少女的身世:她叫安多纳德?耶南,没有产业,全部家族只有一个留在巴黎的兄弟,那是她的惟一的亲人。她常常提起他,正是为了补助她那个孤苦伶仃的兄弟的学费,她才接受这个国外的教席。那两个可怜的孩子不能单独生活,天天都通信,而信一迟到,两人便会坐立不安。安多纳德老担心兄弟:他没有勇气把痛苦藏起来,每次的诉苦都会使安多纳德痛彻心扉,为兄弟而难过。为此莱哈脱太太几次埋怨她的神经过敏,她居然宽慰了一些。但更多关于安多纳德的东西,莱哈托太太却一无所知。别人一提这类问题,她便马上惊慌失措,一声不吭了。她很博学,好似饱经世故,可是天真而成熟,虔诚而没有丝毫妄想。她怎么离开的,莱哈脱太太也弄不大清。有人说是行为不检点,她却不信,那绝对是血口喷人,但一定是出了什么乱子,是不是?
“是的。”克利斯朵夫回答时头低了下去。
“总而言之她走了。”
“她走时给你说了些什么?”
“啊!”莱哈托夫人说,“太不巧了,我正好去科隆,回来时……太晚了!唉!人生际遇,大多如此……”
随后又接着说:“后来我发现她给我留了一个字条,谢谢我对她的照顾。她说她回巴黎了,但没留下地址。”
“她没有给你写信吗?”
“没有。”
克利斯朵夫又看到那凄凉的脸在黑夜中消失了,那双眼睛只出现了一瞬间,就像最后一次隔着车窗望他的情景。
他经常到莱哈托家里去找书看,所有那些东西全被他吞下去了。他是多么爱那个高丽纳和无名女郎的国家,他心中饱满的热情终于找到渲泄的机会。他不管什么作品,只要能让他呼吸到自由奔放的气息,他便不停夸赞,尤其在满口赞成他的莱哈脱太太面前。她虽毫无知识,但她还是把法国文化与德国文化相比较:让法国压过德国,一方面是气气丈夫,另一方面也是在这个小城里太闷了,发泄一下。
莱哈托却大为不平。虽然除了本学科之外,他所知的只限于在学校得来的一些,在他看来,法国人在实际事务上很聪明、很灵巧、很和气、会说话,但有时不免轻佻、傲慢,一点儿都不严肃,没有强烈的感情,更说不上真诚——那是一个没有音乐、没有哲学、没有诗歌的民族,是一个轻狂、自傲、浮华的民族。他觉得讥讽拉丁民族不道德的字眼儿不够用,于是他总用轻佻这两个字。终了他总会搬出颂扬德国民族的老调——德国是一个很有道德修养的民族,一个忠实、正直的民族,一个卓越优秀的民族;还有德国人的力量,那是一切正义一切真理的象征,德国人的思想,德国人的豪爽,德国的女子,德国的美酒……“德国、德国,在全世界德国都是高于一切!”
克利斯朵夫表示不服,莱哈脱太太哄笑,三人便又大叫大嚷起来,大家仍然很投机,因为大家彼此都是真正的德国人。
克利斯朵夫经常去这对新朋友家谈天、吃饭、一起玩。莱哈脱太太很关心他,常做一些丰盛的饭菜。她在感情和烹饪方面都很体贴。庆祝克利斯朵夫生日时,她特意做了一个蛋糕,四周插了二十支蜡烛,中间用糖浇了一个希腊装束的捧花的伊芙琴尼亚。克利斯朵夫对他们的行为大为感动。
热情的莱哈脱夫妇还想出了更细腻的方法来浇灌他们的友谊。只懂几个音符的莱哈托听从太太的主意,买了克利斯朵夫二十本歌集(这是那本版社卖出的第一笔货)——分给各地教育界的熟人,寄一部分给莱比锡和柏林两地和自己有往来的书铺。这样瞒着克利斯朵夫的笨拙的工作,暂时也没有什么效果。没有一个人回信,莱哈脱夫妇眼见社会冷漠而非常伤感,但另一方面却为自己幸而没告诉克利斯朵夫,凭空增添他的痛苦而庆幸。但实际做什么事都不是浪费,任何努力都会有回报。
只有一个人写信给他。在莱哈脱把歌集寄出三个月后,克利斯朵夫收到了一封客气的写得很动人的信,用的是老式的体裁,发信地址是图林根邦的一个小城,署名是大学教授兼音乐导师彼得?苏兹博士。
这让克利斯朵夫高兴极了,莱哈脱夫妇比他更愉快。他们一同看信,他当时满面春风,可莱哈脱发现他把信念到一半时忽而沉下脸,停了下来。
“嗯!怎么不读了?”他问。
克利斯朵夫失望地把信一扔,愤愤地说:“哼!岂有此理!”
“怎么啦?”
“你去看吧!”
莱哈脱夫妇一起念着,但看来看去全是些很恭敬的话。
“怎么回事?我看不出呀……”
“你看不出?……”克利斯朵夫嚷道,拿起信递到他面前,“难道你没看出他也是个勃拉姆斯党吗?”
莱哈脱这才发觉:那音乐教授的信里有句话把克利斯朵夫的歌比之为勃拉姆斯的歌。克利斯朵夫叹道:
“唉!朋友,终于有了一个……可是刚找到就失去了!”
别人把他同勃拉姆斯比,他气坏了。照他的个性,他必定会写一封措辞激烈的信过去,或者考虑多一些会置之不理。莱哈脱一边笑着,一边拦他不让他任性,劝他写一封道谢信,但由于是勉强而为故很冷淡。但彼得?苏兹热心不变,又寄两三封热情洋溢的信来。克利斯朵夫素来对回信不太热衷,加上观点上的分歧,他还是让他们的通信中断了。
现在他每天都到莱哈脱夫妇家里,有时一天去几次,晚上也差不多在一起。他总是弄点儿音乐给他们听:因为没别的方法来表示对他们的感激。莱哈脱太太不懂音律,但她却耐着性子,尽量不去打呵欠,尽量去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莱哈脱并不更懂,但对某些音乐有生理上的反应,有时感觉很强烈,甚至会掉眼泪。夫妇俩自命非常了解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也愿意这么相信。但他有时也会寻他们开心,弹些毫无价值的杂曲去迷惑他们。等他们大肆吹捧之后,他才说出他的恶作剧。于是他们提防了,从此以后,只要他故作高深地去奏一个曲子,他们便怀疑他又在搞鬼,便尽量加以批评。克利斯朵夫听任他们并且还附和几下,然后便会哈哈大笑:
“哎!混蛋!你们说得一点儿不错!……这是我的作品呀!”
他因为这乐死了。莱哈脱太太有点儿生气了,于是会轻轻打他一下儿,但他天真无邪的笑会感染他们。既然左也不对,右也不是。于是他们俩分工了,莱哈脱太太永远是批评,而莱哈脱总是去恭维:这样,总有一种说法会让克利斯朵夫开心的。
在他们眼里,克利斯朵夫的可爱之处并不在于他的音乐家气质,而是他的忠厚老实、他的疯癫、他的诚恳、他的朝气。他们同病相怜:他们被小城的空气闷得发慌,像他一样直爽坦白,凡事凭自己头脑判断,但老是吃亏。
克利斯朵夫对两位新朋友并不抱什么幻想,他知道他们不了解——永远不会也不可能了解自己最深刻的一方面,他因而觉得不胜怅惘。但他缺乏友谊而又极需友谊,故他们的关爱已使他十分感激。最近一年的经验也告诉他不能太苛求某些东西了,要在两年前,他绝没有这种耐性。想到这些,他心平气和了,更喜欢那对老实的莱哈脱夫妇了。
但造化弄人,他万万没有想到连这点儿最后的友情也得被人剥夺了。
一天早上,克利斯朵夫接到一封匿名信,卑鄙龌龊地说他是莱哈脱太太的情夫。他不知所措了:他们是好朋友,欺侮朋友的妻子在他眼中是罪大恶极的行为;但另一方面他太正直了,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同她调情打趣的意思,况且她长得一点儿也不美,怎么会引起他的热情呢?
他羞愧难当地去见他的朋友,却发现他们也一样局促不安。他们同样收到一封匿名信。三个人暗中互相留神,不敢有所动作,也不敢说话,慌慌张张闹得大家都很不开心。他们彼此不露一点儿口风,竭力想过着从前一样的生活。然而匿名信不断地寄来,并且措辞越来越下流,这使他们混乱不堪,简直无法忍受。收到信他们便各自躲在一边,没有勇气投进火里,偏偏心惊胆战地拆开,看着那些无聊龌龊的辱骂,都悄悄地哭了。
有一天,莱哈脱太太受不了,她告诉丈夫,而他也含泪说他受着同样的痛苦。是否告知克利斯朵夫?他们不敢。可总要让他觉察一点儿,更谨慎一些才好。莱哈脱太太红着脸才说几个字,就觉察到克利斯朵夫肯定也一样收到了那些匿名信。他们三个便觉得全城的人都在阴损他们,但他们却不能互相支持,于是都泄了气,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每个人心里想法都不相同,每个人都很痛苦。
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僵化,那么难堪,难以为继了。还是克利斯朵夫比较痛快,他说:
“咱们分手罢!可怜的朋友,咱们都不够坚强!”
莱哈脱夫妇一齐哭了,但断绝交往之后,他们的确松了口气。
城里的人们满意了,这回克利斯朵夫确实孤独了,大家剥夺了他惟一的友情,虽然很淡薄,但它却能让一个人的心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