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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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反抗19

解脱

他感到彻底的孤独了,所有的朋友都离开了他。亲爱的高脱弗烈特,曾在艰难的时刻帮助过他,也是此刻他最需要的朋友,也一去几个月,并且这次是永远回不来了。一个夏天的晚上,鲁意莎收到一封从很远的村子里寄来的信,通知她她哥哥死了,就葬在那边的公墓里。近来他身体已不好,但却仍然四处流浪,这个坚强的恬静的人——是克利斯朵夫精神上的依傍,在流浪的途中死在那个村子里。世界上“只剩下”克利斯朵夫了,他孤单地守着他那爱他、却不了解他的老母亲,四周是阴森森的海洋,他竭力想逃离却总是向下沉,黑暗中仇视的小城里有无数个恶毒的眼睛幸灾乐祸地看他在海中挣扎……

正当他奋力挣扎时,黑暗中闪电般出现了哈莱斯的样子,那是他儿童时仰慕已久如今全国闻名的人物。他记起当年哈斯莱答应过他的话,哈斯莱能救他,应当救他的!哈斯莱像他一样,他一定了解一个受到庸俗的德国人敌视与虐待的孤立无援的人的想法,他们曾是一个阵营中的战友。

他马上行动了,他告诉母亲要出门一星期,那夜便乘火车向德国北部大城进发。他不能再犹豫了,这是为求生存的最后一次尝试。

哈斯莱已经是声名显赫了。他的敌人仍未缴械,他的朋友们吹捧地说他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音乐家。其实那帮拥护和批判他的人都是一样荒谬。他没有一个坚强的性格——看到反对他的人就生气,看到奉承他的人就软化。他像一个小孩专爱调皮捣蛋一样,他故意做一些让那班批评家痛心疾首的事情,并且那玩意儿往往是最低级趣味的:一方面他做些怪异的音乐,使那些德高望重的人恼火;或者采用虚幻的题材,暖昧的场景,凡是逆情悖理的、有伤风俗的,他都喜欢,他都去做。他令那些中产阶级蹙额,他们永远也识不破他的诡计。连那个故弄风雅、冒充内行的德皇陛下,也把哈斯莱能享有盛名视为社会之羞,对他的作品表示鄙视与冷淡。而哈斯莱却更高兴了,德国前进派的艺术界认为官方的反对便是自己的前进的印证,故哈斯莱捣乱得更起劲儿了,他的朋友都说他是天才。

哈斯莱骨子里不分敌友,谁都瞧不起,结果对自己、对人生也采取了这种冷漠的态度。他曾是一个豪爽浪漫天真的人,所以一旦失望,心中就生出怀疑和讥讽。他嘲笑自己以前的信念,他经受不了极端的好运和厄运。他不知不觉地变得只管享受人生,好吃懒做,总是萎靡不振。他的作品也沾染上了这种气息,他才华横溢,即使是刻意迎合潮流的颓废作品,也掩不住他天才的光芒。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的没落。老实说:他变得悲观厌世,心绪恶劣,对于从前曾引起他热情或厌恶的东西也漠不关心了。

哈斯莱——克利斯朵夫的精神偶像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抱着满心的希望,想从这个独立不羁的人那里听到些友善的勉励的话,给予他无尽的勇气去继续那毫无收获的但却不可避免的斗争,那是一切真正的艺术家与社会的斗争,只要还有一口气,斗争就不会停止。

克利斯朵夫生性急躁,找了一家旅店丢下了行李,便立刻奔到戏院去探询哈斯莱的住址,他住在效区的一个小镇上。克利斯朵夫一边啃着面包,一边搭上了电车。快到目的地时,他的心不由跳得更厉害。

在哈斯莱居住的小镇内,奇形怪状的建筑比比皆是,这是一种野蛮的艺术。在这个不怎么繁华的小镇上,在笔直的街道上,你会出其不意地发现埃及式的地窑,挪威式的木屋,寺院式的长廊,有雉堞的堡垒,万国博览式建筑……

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急着见到哈斯莱,对这些建筑毫不在意。他找到哈斯莱的住所,那是一所很朴实的屋子,加洛冷式的建筑;内部很豪华。克利斯朵夫放弃了电梯,双腿哆嗦迈着碎步走上四楼。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与哈斯莱的交往、童年时的激情、祖父的形象,都一一从记忆中闪现,如同昨日。

他按铃时已十一点多了,开门的是一个看上去很精明的管家妇,她不客气地瞟了他一眼,说:“先生不见客,他很累。”随后,大概是克利斯朵夫脸上那种天真无邪的沮丧让她感动,故她又把他重新打量一番后,态度缓和了一些;先让他进了哈斯莱的书房,说她去叫先生。说完她眨了眨眼睛,关上门走了。

墙壁上挂着几幅印象派的画和几幅十八世纪的描写风情的镂版画:哈斯莱自命为对各种艺术都颇有研究,听从了别人的指点,从玛奈到华多都有作品收藏。终于克利斯朵夫听到开门声,哈斯莱拖着有气无力的脚步走过来了。

他进来了。克利斯朵夫却一阵莫名的难过,他认得他,怎么会忘呢?明明是哈斯莱,而又不像。宽广的脑门没有一丝皱纹,仍像孩子的脸,可头发却掉光了,身体也胖了,皮肤暗淡,一副萎缩的神气,撅着嘴巴,好似很不高兴。他驼着背,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脚下一双旧拖鞋,衬衣的扣子也没有扣好。克利斯朵夫向他通报了姓名,他睡眼朦胧地看着他,很机械地行了个礼,他示意克利斯朵夫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接着就一声不吭也坐了下去。克利斯朵夫又重复说:

“我很荣幸……先生你曾对我的一番好意……我是克利斯朵夫……”

哈斯莱促膝而坐,右腿翘得老高,一双手交叠着放在上面。他回答说:

“想不起。”

克利斯朵夫抽搐着,他竭力想让他回忆起以前他们会面的情形。克利斯朵夫提起这段回忆原本就不容易,尤其在此情此景之下。他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也说不清话,胡言乱语,脸不自觉得就红了。哈斯莱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任他支吾其词,直至克利斯朵夫讲完了,他摇摆几下膝盖,回答道:

“……可是这些话并不能使我们年轻啊……”

他又打了一个呵欠:“对不起……没睡好……昨晚在戏院里吃了宵夜……”他接连打着呵欠。

克利斯朵夫有点儿失望了,他是多么希望哈斯莱能提一下儿以前那些美好的往事!他打完了呵欠,问:

“你什么时候到的?”

“噢,今天早上才到。”

“什么?”他稍有点儿惊讶,“住哪家旅馆?”

说完后他又不愿再听下去,懒散地抬起身子,按了电铃:

“对不起。”他说。

矮小精明的女仆进来了,始终是那副高傲的神态。

“凯蒂,”他说,“你今天不打算让我吃早饭了吗?”

“您在会客啊!”她争辩。

“他喂养我的思想,我喂养我的身体。”他一边说一边俏皮地瞟了瞟克利斯朵夫。

她耸耸肩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见他老不问及自己的工作,便想办法把谈话继续下去。他不停地说到内地生活的苦闷,一般人的粗俗,思想的狭隘,自己的孤独。他竭力想打动他,但哈斯莱倒在卧榻上,半闭着眼,任其说着,有时会抬起眼皮,讥讽地说几句挖苦内地人的笑话,诱使克利斯朵夫再谈多些。凯蒂沉着脸进来了,她不耐烦地把装满食物的盘子放在书桌上乱七八糟的纸堆里。克利斯朵夫一直等她出去,才又继续他那痛苦的生活的倾诉。

哈斯莱给自己倒了咖啡,呷了几口,接着用一种亲近的但又有点儿瞧不起的神气,打断了克利斯朵夫:“你也来一杯吧!”

克利斯朵夫谢绝了,他一心想着去完成他的句子,但却越来越沮丧,不知所云。看着哈斯莱吃东西,他的思想更乱了。对方悠闲地嚼着面包,手中还拿着火腿。可他终究说出别人演奏过他为赫贝尔的《尤迪特》所作的序曲。哈斯莱一直心不在焉地听着,忽然道:“什么?”

克利斯朵夫重复了一遍。

“啊,好,很好!”哈斯莱一边说,一边端起了咖啡。

他就说了这一句话。

克利斯朵夫失望至极,想起身离开,但一想到这次充满梦想的长途旅行,他又鼓起勇气,嘟哝着要为哈斯莱弹几首作品,但哈斯莱不等他说完就拒绝了:

“不用,我是外行,”他充满着挖苦嘲弄的口吻说,“并且我也没有时间。”

克利斯朵夫简直要哭了,但坚定的心促使他既惶然又坚强地说:

“对不起,先生,您说过要听我的作品,我正是为此特意从内地跑来,您一定要听。”

哈斯莱看着这个满脸通红的愣小子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觉得真好玩,便无奈地耸耸肩,指着钢琴说:

“那么……弹吧!”

说完又倒在卧榻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克利斯朵夫觉得又胆怯又委屈,开始演奏了。但不久哈斯莱便睁开眼睛,支起耳朵,仿佛一个守财奴看到一个金币一样,不由自主地聚起精神。他一动不动,但眼睛已经不像先前那么没神了,嘴巴也动了起来,不久他完全清醒过来,叽叽咕咕地表示赞许或诧异,这让克利斯朵夫感到无比激动。哈斯莱不再管曲子的长度了,克利斯朵夫每弹完一段,他就嚷嚷:

“还有呢?……还有呢?”

他的话渐渐更有了人情味儿了。

“好,这个,很好!……妙,……妙极了!……哼,该死!……”

他坐了起来,手托着腮自言自语,脸上充满了笑意。一段出其不意的变调让他不禁叫出了声,马上跑过来挨着克利斯朵夫坐下。他不注意别人,他只注意着音乐。曲子终了,他拿起乐谱,把刚才的那页重新看了一遍,又看了下面的几页,然后自言自语地表示赞许和惊讶。

“怪了!……亏他想出来了,这小子!……”

他把克利斯朵夫挤开了,自己坐到钢琴前弹了几段。在钢琴上,他的手指可爱、温柔、灵活。

克利斯朵夫瞧着他那保养得极好的手,他那种纤弱的贵族气质,他看着他旁若无人地尽情发挥,不由得暗自气恼,其实是一种隐藏得很深的嫉妒同时又非常之快乐。

克利斯朵夫高兴得脸红了,不免把哈斯莱的惊叹之辞认为对自己的赞许,于是他便解释他的主旨、兴趣。刚开始哈斯莱没留意他的话,只顾沉浸于音乐中,后来有几句话引起他的注意,他眼睛盯着乐谱,一边翻一边听克利斯朵夫讲话。克利斯朵夫却越来越兴奋,把心中的话全讲了出来了,他的天真、纯洁和他的计划、未来。

哈斯莱又恢复正常了。他拿开了乐谱,双手搭在琴盖上望着克利斯朵夫,欣赏着这个年轻人的青春热情与骚动,这也让他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对生活的希望。

哈斯莱静静等克利斯朵夫讲完,便开始冷冷地说话了。他非常严厉地、肆无忌惮地讥讽他的计划,嘲笑他的希望;他拼命地想摧毁克利斯朵夫对人生的信仰,对艺术的追求,并且以自己为例痛骂自己的近作。

“都是些垃圾一样的东西!那般狗屁不通之人只配听这种东西。你以为世上爱音乐的人能有十个吗?唉,有没有一个都值得怀疑!”

“至少有我啊!”克利斯朵夫兴奋地嚷道。

哈斯莱瞧着他沮丧地回答:

“你将来会像别人一样,只想向上爬,只贪图享乐,跟别人一样……”

克利斯朵夫欲与他争辩,但哈斯莱打断了他的话,他又拿起乐谱,把刚才褒扬的作品施以苛刻的批判。他用难听的话指责青年作家的疏忽,写作的缺点,趣味感情方面的欠缺,并且还罗列了一大堆荒谬的言论来贬低他。他不是在批评,他是在否定一切,在毁灭一切。

克利斯朵夫无话可说了,在一个素来崇拜的人嘴里说出那些让人羞愧的话,你又能怎么回答呢?何况,他根本不能插上一句。哈斯莱旁征博引着“他”的理论,抿着嘴巴,末了,又提醒道:

“啊!最痛苦的是没有人,没有一个人能真正了解你!”

克利斯朵夫激动地转过身把手放在哈斯莱手上,怀着一腔热情,又说一遍:“还有我呢!”

他上半身微微欠动一下儿,讥讽地行了个礼,回答道:“那太荣幸了!”但心中却想:“哼!我才不在乎呢!难道为了你,我就白活一辈子吗?”

他站起身把乐谱往琴上一扔,又回卧榻上去了。克利斯朵夫了解他的意思,也感到了其中的隐痛,高傲地回答说,一个人得不到大家的理解没关系,有些心灵能代表整个民族,他们在那里代替民族思想,它们所想的东西,将来自会由整个民族去体验。可哈斯莱已不听他的话了,他又回复了刚来时的状态,那是内心生活逐渐消失所致的现象。

克利斯朵夫知道留下也没什么意思了,于是他收起乐谱,站起身。胆怯而惶恐的克利斯朵夫嘟哝着表示打扰的歉意,哈斯莱微微弯弯腰,不耐烦地伸出手来,为了表示礼貌冷冷地送他到大门口,没有一句挽留或约他再来的话。

克利斯朵夫回到街上,垂头丧气。他迷迷糊糊地走过了两三条街,搭上了电车,倒在凳子上:他瘫了,手臂、大腿都不听他使唤,无力再支撑他的躯体;他内心一片混沌,不能思考,不能集中精神。在他周围,在这个城里,到处都是单调无聊卑鄙的空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使他窒息。他只想逃,越快越好,远离他的破灭了的幻想。

回到旅馆时已经十二点半了。他来了有两个小时,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不吃中饭也没进房间,直接向店里要帐单,付租金,说要动身了,店主人大感不解地告诉他,他要乘的火车还要几个钟头才开,不如待在这儿等。可他执意要走,一分种都不想多待了,他惟一的念头就只有“离开”这两个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