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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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反抗24

摩达斯太又走了出来,话又扯到别的事情上,天气变晴,克利斯朵夫想动身出发,可是他们坚持留他住一晚。摩达斯太整个晚上坐在他身旁守着他。他很同情她的遭遇,很想和她亲切地谈一谈。可是她根本不给他机会,只一个劲儿问关于高脱弗烈特的事。克利斯朵夫说出她不知道的事,她会感到又妒忌又高兴。她自己却不愿说高脱弗烈特,让你觉得她藏着许多话没有说出来,或者说出来她就马上会后悔,她把凡是关于他的回忆当作私有财产,不舍得与别人分享。这种感情如同乡下女人把土地看作性命的感情一样固执:她忍受不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如她一样爱着高脱弗烈特,她不能忍受,也不肯相信这一事实。克利斯朵夫看破这一点,乐于让她自得其乐。他从她的话中可以发觉:她当初很苛刻地看待他,自从失明以后,她就把他勾画成一个不同于事实的形象,同时她把心里那点爱情的渴望,也都集中在这个虚构的人物身上,而且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她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瞎子有着非凡而坚强的自信,编造着那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所以摩达斯太若无其事地对克利斯朵夫说:“你长得跟他一样。”

他相信,她多少年来一直住在一间真相进不去的屋子里,窗户紧闭,她也住惯了。现在她学会在黑影里看东西,最后黑影也被她忘却了。倘使她的世界中进入一丝光明,反而使她害怕。她把谈话断断续续地进行下去,她喜滋滋地和克利斯朵夫谈一些无聊的小事,那些都是一些跟他无关的,使他听了很不舒服。他不明白为什么受过如此多痛苦的人没有在痛苦里获得一些思想,而心里只有些琐碎的念头。他几次想谈一些较正式的话题,都得不到应对,摩达斯太不能——或者不愿意——将话题转到这方面。

大家都去睡觉了,克利斯朵夫睡不着。他回忆着高脱弗烈特,努力地从摩达斯太那无聊的谈话中找出他的面容,可是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他很气恼。他想舅舅在这儿死去,遗体也一定在这张床上停过,他不由悲从心中来。他试图体会舅舅临死前的苦恼:不能说出话,不能让那姑娘懂他的意思,便合上眼睛死了。克利斯朵夫想要揭开舅舅的眼皮,他想要看那里隐含的思想,看看那一颗没人会理解也许连自己都没有认识清楚便去世的灵魂,他要把那神秘看个究竟。舅舅恐怕从来不想知道这所谓的神秘,他最大的明智在于他不求明智,对什么都顺其自然地去忍受、去爱,他不用自己的意志去支配什么。

正因为这样他会触摸到万物之神秘的本体;而瞎子姑娘,克利斯朵夫,以及永远不会察觉到的其他人,所以能从他那儿获得安慰,是因为他给你带来自然界的和平、恬静,跟顺其自然的精神,而不是与一般人一样说一些反抗命运的话。他就用如同田野、森林一样的方式安慰你……克利斯朵夫记起那个晚上他和舅舅在野外玩耍,他想起童年的散步,黄昏时讲的故事及所唱的歌。他又想起那个冬天的早上,他万念俱灰地与舅舅在岗上作最后一次散步的情景,禁不住掉下了眼泪。他不敢睡,在这个他无意中来到的小地方到处都是高脱弗烈特的灵魂;他想细细琢磨这神圣的辗转难眠的一晚。可是年轻人的困倦袭来,他在急一阵缓一阵的泉声和尖锐的蝙蝠叫声中睡着了。

一觉醒来,太阳升得老高,农民们下地去了。楼下的屋子里有几个孩子和那个老婆子。年轻的夫妇去上工了,摩达斯太挤牛奶去了,找不到她。克利斯朵夫也不想等她回来,因为心里也不想再见她,借口急于上路,托老婆子对其余人致谢后便出发了。

他走出村子,发现瞎子姑娘在大路拐角,坐在山楂篱下的土堆上。她听到他的脚步,笑着拉住他的手说:“跟我来!”

他们穿过草原向上走,走到一块儿居高临下的空地,鲜花与十字架到处都是。她把他带到一座坟墓前,对他说:“就是这儿。”

他们一齐跪下。克利斯朵夫想起自己曾和舅舅一起跪在另一座坟墓前,心里想:

“马上就轮到我了。”

他没有丝豪感伤地想着。泥土中升腾起一片和平,克利斯朵夫弯下身子向着墓穴,低低祷告说:“希望你来到我的心里……”

摩达斯太合起双手祈祷,默默地念叨着。随后,在墓旁她跪行一周,用手摸索着花草像抚摸一样,她用自己的手指代替眼睛,拔去墓上枯萎的枝藤和凋落的紫罗兰。她用手撑着石板要站起来,克利斯朵夫看见她偷偷地用手指在高脱弗烈特几个字母上摸了一遍,又说:“今天泥土很湿润。”

她向他伸出手,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她教他摸那潮湿而温暖的泥土。他没有放开她的手,他们勾在一起的手指陷到泥土里。他拥抱了摩达斯太,她吻了他的嘴唇。

他们站起身来。她把一束新鲜紫罗兰送给他,那是她刚摘下的,而那些枯萎的则放在自己胸口,他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他们静静地走出了墓园。,他们在一片草地上坐下来。雨水洗净的天空下村子里的一柱炊烟袅袅上升;白杨丛中流淌着闪闪发光的平静的河水;在草原与森林上面有一片明晃晃的蔚蓝的水汽,好像是铺上了一层丝绒。

沉默了一会儿,摩达斯太低声地诉说着天气的美好,如亲眼所见。她呼吸着,半张着嘴唇,留神万物的声响。克利斯朵夫把她所想的这种音乐代她说了出来,因为他晓得这音乐的价值,但她说不出来。他连草地上或空气中细微难辨的叫声和颤动也指了出来,她问:

“怎么,你也知道这些?”

他说高脱弗烈特教他的。

“他也教你吗?”她的语气中充满沮丧。

他想和她说:“你不是妒忌了吧!”

但他看着那充满笑意的光明世界围绕着他们。他看着她那双失明的眼睛,非常同情她,于是问道:“这么说,你也是从高脱弗烈特那儿学来的了?”

她回答说:“是这样的,而且现在比以前体会更深刻。”(她不说“什么”之前,她避免提到失明两个字。)

他们相对无语地坐着,克利斯朵夫非常同情地望着她,她感觉到了。他想告诉她,希望她讲些心里话给他听。

“从前你有过痛苦吗?”他恳切地问。

她僵在那儿一声不吭,把几根被拉下的草胡乱地放在嘴里嚼,过了一会儿,——云雀在高空唱着歌飞走了——克利斯朵夫谈起自己的痛苦和高脱弗烈特给他的安慰,他似乎自言自语地讲自己的悲伤与苦难,瞎子姑娘认真听着,脸上的阴沉被开朗的神情代替。克利斯朵夫认真地盯着她,以为她准备说话了。她把身子动了一下儿靠近他,又向他伸出手。他也向她那边挪了一点儿,可是很快她又回到先前那副麻木的样子,他说完以后,她回答几句无聊的话。你可以从她那没有一丝皱纹的丰满的脑门感觉出她那种乡下女人特有的固执,像石头一样顽固,她神色从容地说自己得回家去照顾哥哥的孩子了,说着带着微笑。

他问:“你快乐吗?”

她似乎听了这句话更快乐了,她回答说是的,又把快乐的理由重申一遍;她竭力要让他相信她,然后又谈起孩子与家庭。

“是的,”她补充,“我非常愉快。”

她站起身来准备回去,他也站起来,两人轻轻地告别,摩达斯太的手在克利斯朵夫的手中稍微抖了一下儿,她说:“今天天气一定很好,你上路吧。”

她又叮嘱他别在三岔路口迷路。

然后他们分手了。直到他走到山岗下面,回头一看,她在遥远的地方扬着手帕像看见他似地与他道别,对于自己的残疾这样固执而一厢情愿地否认,既勇敢又可笑。这让克利斯朵夫感动却又不舒服,他认为摩斯达太那么值得同情,甚至也值得敬佩;可是他受不了与她呆在一起,甚至两天就受不了。他一边走路(两旁开着野花),一边又想到可爱的苏兹老人,想起那双清澈的眼睛充满温柔,面对无数伤心往事和难堪的现实而不愿逃避。

“我在他心中是什么样?”他问自己。

“我与他理想中的我不同!他所见的我,不过是他心里想象的我。把我看成是像他的面目,如他一样纯洁、高尚。要是看到真相,他会无法忍受的。”

他又想那个被包围在黑暗里而否认黑暗的姑娘,坚信有者为无、无者为有。

于是他又看到了以前痛恨的德国人理想主义精神的伟大,从前他恨人们那庸俗的心灵拿这种理想精神去搞一些荒唐的事儿。现在他受了启发,知道这种信念之美在于能在这个世界上另造一个跟现实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如同海洋中的孤岛……可是他怎么也不能忍受这种信念,他不能逃到这个孤岛上。他追求的是生命,是真理!他不愿作一个说谎的英雄,也许如果失去这种乐观的谎话一般的弱者会活不下去;如果把支撑那些可怜的人的幻想予以毁灭,克利斯朵夫认为那是十恶不赦。但他不能以此为借口:因为如果需要靠自欺的幻想而活着,他宁可死。可是艺术不也是一种幻想吗?——不,艺术应当不是幻想而是真理!真理!我们应该睁大眼睛看着事实的真相;正视人间的痛苦,从每个毛孔中间吸收生命的气息并且放声大笑!

一转眼又是几个月,克利斯朵夫没指望离开家乡了。哈斯莱,惟一能帮助他的人不愿帮助他,而他又把那份才得到的苏兹老人的友谊失掉了。

回家以后,他有一封信写过去,马上有两封热情洋溢的来信要他回,可是他比较懒,尤其不喜欢用书信表白情感,于是写回信的事一天天耽搁下来。正当他下决心提笔回信时又收到一封短信,耿士告诉他,苏兹由于旧病复发的支气管炎变成肺炎而去世了。据说他病中一直惦记着克利斯朵夫,可他又不允许别人打搅他。闹了多年的病,他的身体已衰弱到极点,到临死仍免不了经受长期的痛苦。他托耿士将自己的死讯通知克利斯朵夫,说他一直挂念他,感谢他带给他的幸福,而且只要克利斯朵夫还活着,他就会在冥冥之中祝福他。耿士没有提到:苏兹的旧病复发,最后导致死亡的根源,就是在他陪着克利斯朵夫四处奔走的那天形成的呀!

克利斯朵夫悄悄地哭了一场。他现在感到了死去的朋友的价值,这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爱他;他总是这样后悔自己没和他把这一点讲明白。可是,现在一切都太晚了。此刻对于克利斯朵夫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是剩下的了,一刹那间仁慈的苏兹出现了,而正是这一刹那让克利斯朵夫感到了朋友死后的空虚。至于耿士和卜德班希米脱,除了他们与苏兹的友谊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价值。克利斯朵夫以一次通信结束了彼此的关系。他也试着写信给摩达斯太,但她只叫人回了一封平淡而又毫无内容的信。他不愿再继续下去,不给任何人写信,别人也不再写信给他。

沉默!沉默!沉重的沉默一天一天在他心头压抑着,仿佛一切都化为灰烬。生命似乎已到了黄昏;而克利斯朵夫才不过刚开始生活。他不能从此听天由命!他觉得自己还得活下去,而不应该休息……

可是他没法在德国呆下去了。他对一切的不公平都感到气愤,因为那种小城市的闭塞压抑着他的精神,他动不动便会受到伤害甚至会流血,因为他的神经完全暴露在外面。如同关在市立公园里的野兽,他感到自己可怜地忍受苦闷的煎熬。出于同情,克利斯朵夫偶尔去看望它们,打量着它们曾经美妙的眼睛里的狂野渐渐消灭。真的,还不如给它们痛快的一枪,解放它们呢!不管何种手段,也比别人的不理不睬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要好一些!

一般人的敌意,不会让克利斯朵夫感到压迫,而他们变化无常的,既没有格局也没有内容的性格让他受不了。他喜欢和那些死心眼儿的,头脑狭窄的,对一切新思想都不愿接触的老顽固来往。因为硬碰硬;即使是岩石,你也可以用锤子开凿,用火药轰炸。可是对付没有定形的东西,你没有办法,轻轻一碰就会像冻肉似地陷下去而不留印痕。一切思想,一切精力,掉在泥淖里便无声无息。

这种人算不得是敌人,比那种程度还差得远。因为在宗教上,艺术上,政治上,日常生活上他们没有勇气去爱、去恨、去相信,甚至也不敢不相信;他们把全部的精力用来调和不可调和的事情。他们想出一套让人作呕的把戏,即在新兴力量与旧有原则之间寻求折衷,特别是从德国战胜以后(所谓德国战胜即一八七○年普法战争。),古老的理想主义没有人鄙视,因为大家没有胆量坦坦荡荡地这样做,而是千方百计扭曲传统思想以此来迎合德国的利益。黑格尔是一个头脑清醒而具两重性格的人,他是在莱比锡和滑铁卢之战后才把自己的哲学立场与普鲁士的混为一体(黑格尔(1770-1831)早年轻视普鲁士赞颂拿破仑;晚年他又崇拜普鲁士,在《历史哲学》中的绪论里他写到“绝对观念”,其义隐含了普鲁士至上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