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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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反抗29

他们不能再随便说话了,洛金的男友在门口盯着他们。

“并且,克利斯朵夫先生,”洛金说,“我会常去看望您的母亲,把她的情况告诉你,你就放心吧!”

她像男人一样使劲儿握了握他的手。

“咱们出发吧!”准备送他上路的乡下人说。

“走吧!”克利斯朵夫回答。

三个人一齐出门,他们在大路上分手了。走出村子不到几分钟,带路的人突然停住了,示意克利斯朵夫停下。他们屏住呼吸,发觉前面路上步伐整齐的声音越来越近。向导立刻跳过篱笆,往田野里走去。克利斯朵夫跟着他向田里直奔。他们听见一队兵从大路上走过,乡下人在黑暗里对他们晃晃拳头。过了一会儿,他们重新上路,躲开村子和农庄,免得狗叫暴露他们的行踪。翻过一个有树林的山头以后,他们远远看见铁路上的信号灯。借这些灯光的暗示,他们决定向最近的一个车站走去。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一走进盆地,他们就淹没在一片雾气之中了。越过了两三条小河,又踏进一片无穷尽的萝卜地。他们在黑暗中摸索,以为永远也出不去了。地上高高低低,随时有可能摔倒。两个人被雾水浸得全身都湿了,乱闯了半晌,忽然看到几步之外的土堆上就挂着铁路上的信号灯。他俩便爬上去,也不管会不会被人看见,竟然沿着铁道走了,直走距车站一百米远的地方才又绕回到大路上。到站时,还需等20分种下一趟车才能到。那向导不顾洛金的嘱咐,丢下克利斯朵夫先走了,他急着要回去看看村子里的情形和他自己的产业。

克利斯朵夫买了张到莱登的车票,在空荡荡的三等候车室等着。车到时,一开始躺在长凳上打瞌睡的职员起来检了票,开了门。车厢里一个人也没有,整个列车都在沉睡,田野也睡熟了。只有克利斯朵夫,虽然累到了极点,却始终醒着。快到边界的时候,他忽然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想快快逃离魔掌的欲望。再过一个小时,他就可以自由了。但这期间,只要一句话他就会被捕……被捕!想到这个,他的整个身心都紧张起来!母亲,故乡,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了。自由一旦受到威胁,潜意识的那种自私使他只想拥有自由。是的,无论如何都要挽救自由,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甚至为此可以去干一些丑恶的勾当!……他后悔自己不该乘火车,应该徒步越过边境才好。

他本想争取几个小时的时间,没想到,这才是送入虎口呢!边境的车站上肯定有人在等候他了,命令已传到了……有一会儿他真想在到站以前跳下火车,连车厢的门都已经打开了;可太迟了,已经到了。列车在站台上停了5分钟,对他而言却好像有一个世纪之久。克利斯朵夫躺在车厢的里头躲在窗帘的后面,魂不守舍地望着月台:一个宪兵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站长从办公室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封电报,向宪兵匆匆忙忙地走过去。克利斯朵夫想那肯定是在通缉他了。他想找个武器,可是除了一把两面出锋的刀子以外再无可以利用的东西了,他在衣袋里把它打开了。一个职员提着一盏灯,和站长一起走过,沿着列车检查,克利斯朵夫看他走近了,便用颤抖的手紧紧地抓住刀柄,想:这回算是完了!

他那会儿紧张的程度足以使他在那职员的胸口扎上一刀,如果那个倒霉蛋真地过来打开他的车厢的话。但是职员只是开了隔壁的车厢,查看了一下一个刚上车的旅客的票,火车又开动了。克利斯朵夫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他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还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安全了。只要车没过境,他就不敢这么想……天渐渐亮了。克利斯朵夫把脸贴在车窗上,努力地辨认旗杆上帝国的徽号,那是统治他的势力的终止记号。等到火车长啸着进入了比利时境内的第一站的时候,他还在曙色中偷窥。

他站起来,打开了车门,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自由了!整个生命都摆在了他面前!他感觉着生存的欢乐!……可是悲哀立刻淹没了欢乐,想起离开的生活而悲哀,想起未来的一切而悲哀;而昨夜兴奋后的疲倦又袭来了。他倒在了凳子上。那时离到站只剩下一分钟了。一分钟以后,站上的职员打开车厢,看见他睡着了。被人推醒后,他还以为已经睡了很长时间呢。他动作迟缓地下车,向关卡走去。等到正式踏上外国的土地,用不着再戒备时,他倒在候车室里的一条长凳上,四脚朝天地昏昏入睡了。

中午,他醒了。在两三点钟前,洛金到不了这里。他一边等她,一边在月台上散步,直走到月台外的草地上。天色灰蒙蒙的,令人心情压抑,完全是冬天降临的光景。太阳始终不肯露面,四周静悄悄的很凄凉,只有一辆交替的机车在那里哀鸣。克里斯朵夫在荒凉的田里站住了。他觉得眼前的情形好像都见过似的:这两棵大树,这个小池塘……而突然之间他感觉到一阵眩晕。那是一个以前常能看见的一个幻境。他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是谁。克利斯朵夫觉得这一切是早已有过的,现在的一切不是现在的,而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他也不再是他了,他脱离自己的身体,从很远的地方看着自己,站在这里的好像是另外一个人,无数陌生的往事在他的脑中盘旋,血管里已开始沸腾。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几百年以前的往事在他胸中翻腾……

在他以前的多少个克拉夫脱,都曾遭受过他今天这样的磨难,品尝过在祖国逗留的最后几分钟的悲痛。永远流浪着的民族,为了独立,精神骚乱而到处都受到驱逐,永远受着一个内心怪物的操纵,使它无法定居在一个地方。但是它的确是个留恋乡土的民族,尽管到处被人驱逐,它自己仍不会轻易放弃那块土地。

如今是轮到克里斯朵夫来体验这些了,他已走上了前人走过的路。他望着不得不诀别的乡土消失在云雾里,他眼睛潮湿了……早先他不是渴望流浪吗?——是的,可一旦真地走了出来,又觉得肝肠寸断。人非鸟兽,怎能远离故土而无动于衷呢?无论苦也好,乐也好,你都是和它一起走过来的。乡土是你的伴侣,你的母亲。你在她心中沉思过,在她的怀里沉睡过,深深地烙下了她的痕迹。而她也始终保存着我们的梦想,我们的童年和我们所爱过的人的灵魂。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他过去的岁月,弥娜、萨皮纳、阿达、祖父、高脱弗烈特舅舅、苏兹老人——一刹那间都在他眼前闪现了,他忘不了这些亡人(因为他把阿达也看作死了)。想起他母亲,他所爱的人里惟一一个活着的,如今也不能与他在一起,他简直悲痛至极。他认为自己的逃亡简直太丢人了,几乎想重新回去。他已下了决心:若母亲的回信写得很痛苦,他便不顾一切地回去。若接不到回信,或是洛金见不着母亲,那么他也准备回去。

他回到站上,无聊地等了一会儿,火车终于进站了,克利斯朵夫希望看到洛金那张大胆的脸伸出车门外,因为他相信她决不会失信的;但他终于没见到她,他不大放心地去每节车厢找,在潮水般的旅客中挤来挤去的时候,他突然瞥见一张并不陌生的脸。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身材不高,脸蛋儿很胖,红得像苹果,往上翘着又短又小的鼻子,大大的嘴巴,头上盘着一根粗辫子。他仔细一看,发觉她拎着的提箱好像是他的。她也在那里打量着他,看到他看她,便向他走近了几步。到了克利斯朵夫面前她停下了,瞪着眼睛骨碌碌地看着他,一声不出。克利斯朵夫终于认出来了;她是洛金家里放牛的小姑娘。他指着箱子问:“这是我的吗?”

小姑娘傻乎乎地答道:“等一等,你要告诉我你是从哪儿来的?”

“蒲伊呀!”

“那这东西是谁给你的?”

“是洛金!得了,快给我吧!”

女孩子把箱子递给他:“给,拿去吧!”

她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我早就看出来是你了。”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话?”

“等你自己说出是你呀!”

“洛金呢?她为什么没来?”

小女孩无语,克利斯朵夫知道她不愿在人群里说话。他们先要去关卡上验行李,验完了,克利斯朵夫把她领到月台的尽头。那时她的话可就多了:

“警察来过了,你们刚走他们就到了。他们闯进屋子,仔细盘问每一个人,沙弥那个大汉子被抓去了,还有克里斯顿,加斯班老头也被抓走了,曼拉尼和琪脱罗特两人虽不承认,也被抓走了,琪脱罗特还给了警察一个大嘴巴。尽管大家都说是你一个人干的,也不管用。”

“怎么会是我一个人?”克利斯朵夫叫起来。

“当然了,”女孩子若无其事地回答,“反正你也逃了,这样说也无所谓,不是吗?所以他们到处搜查你,还派了人追你呢。”

“那洛金呢?”

“洛金那时不在家,进城了,后来才回来的。”

“她看到了我妈妈吗?”

“看到了。这儿有封信给你,她要自己来的,但也被抓走了。”

“那么你怎么能来?”

“是这样的,她回到村里,没被警察看见,她正准备来这儿时,琪脱罗特的妹妹伊弥娜告了密,警察就来抓她。她看见警察来了就往楼上跑,骗他们说换了衣服就下来。我正在屋后的葡萄架下;她从窗里轻声叫我,我就上去了;她把你的提箱和你母亲的信交给我,告诉我到这儿来找你,又吩咐我赶紧走,不要被警察抓去。我就拼命地跑,跑到这儿来了。”

“她没说别的吗?”

“有的,她让我把这围巾交给你,好证明是她让我来的。”

克利斯朵夫认出那条绣着花边的上面印有小红花的白色围巾,就是昨天洛金戴在头上的那条。她为了要送这件象征爱情的纪念物而想出来的借口,未免有点儿幼稚,可克利斯朵夫并没笑。

“现在,”那个小女孩说,“火车来了,我要走了,再见吧!”

“等等,你来的路费是怎么弄的?”

“洛金给的。”

“这些你拿着吧。”克利斯朵夫把一些零钱塞给她。

女孩子要走了,他又拉着她的胳膊:“还有……”

他弯下身子亲了亲她的脸,她好似不太好意思。

“别动呀,”克利斯朵夫说,“那不是为你的。”

“噢!我知道,是为洛金的。”

其实他亲吻这个放牛女孩子的圆脸蛋儿还不仅仅是为洛金,还是为整个德国的。

小姑娘急忙奔上正在开动的火车,在车门口对他挥着手帕示意,直到最后消失了。这个乡村的使者带来了故乡和所爱的人的最后一缕气息,然后又渐渐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等到她的影子看不见了,他是完全孤独了,这次真地是孤独了,在异国没有一个亲人和朋友。他把围巾塞在怀里,想拆开信看,但他的手不停地颤抖,里头写了些什么呢?母亲会有多么痛苦呢?……不,他受不了那些仿佛就在身边的如泣如诉的责备,他必须要回去。

终于,他拆开信来:

“可怜的孩子,不要为我难过,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的。我正在遭受老天爷的惩罚,我本来就不该自私地把你留在家里。你去巴黎吧,也许这样对你更有利。不要管我了,我会自己想办法的,最关键的是你的幸福,我拥抱你。

能写信的时候随时与我联系。妈妈”

克利斯朵夫坐在提箱上哭了起来。

站上的职员正在招呼去巴黎的旅客,列车缓缓地开进站台。克利斯朵夫擦干了眼泪,站了起来,心想:“非这样不可。”

他朝巴黎的方向看了看天色。灰蒙蒙的天空显得似乎格外阴暗,克利斯朵夫很伤感,可是他却反复念着:“非这样不可。”

他上了车,望着窗外可怕的天色,想:

“噢,巴黎!巴黎!你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救救我的精神!”

雾越来越浓,在克利斯朵夫后面,在他离别的家乡,乌云渐渐地散了,露出了一角淡蓝的天空。火车开了,外边下起了雨,天也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