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版序作者与克利斯朵夫的谈话
作者:克利斯朵夫,你这样胡搅,是不是跟人家打了赌?你的作法令我与别人无法相处。
克:何必假惺惺的,一开场你就知道我要把你带往何处。
作:你太爱批评了。不仅惹恼了你的敌人,还打搅了朋友们。你不觉得不去提一个体面人的蠢事是更文雅的吗?
克:我根本不懂文雅为何物。
作:我知道你是个蛮子。你太傻了,在德国你已经得了反德国的名声,到法国来还要得个反法国的——或者更严重些——反犹太的名声。你得谨慎些,别再批评犹太人……因为你得到他们的好处太多了,所以不能够再说他们的坏话了。
克:但我认为我得到了他们的好处跟坏处,所以我有权全部说出来。
作:可你是在特别说他们的坏处。
克:好处在后面呢。对他们我不能像对基督徒一样敷衍,我之所以给他们如此的重视,是因为他们有这个资格,在我们这个文明日渐熄灭的西方,他们占了重要的地位,就得给他们一个重要的地位,他们中间有很多人可能会将我们的文明断送掉。可我知道,也有一些人对于我们的行动和思想是股很大的力量,我知道他们的民族还有一些伟大的地方。他们中有成千上万的人竭忠尽智,淡泊名利,充满爱心,积极进取,以孜孜不倦的精神,默默无闻,苦干实干。我知道这是因为在他们心中有个上帝。所以,我恨那些否认上帝的人,恨那些为了名利而自甘堕落,玷辱自己民族使命的人。正如打击腐化的法国人是为了爱护法国,打击这等人便是爱护他们的种族。
作:孩子,你是在多管闲事。别管旁人的家务……犹太人的事跟我们又没有关系。至于法国,和玛蒂纳一样,挨了打也不愿人家说出它挨了打,(莫里哀喜剧《非做不可的医生》中主角史迦那兰殴辱妻子玛蒂纳,邻人闻声过户问询,不料玛蒂纳因邻人知道自己被殴,恼羞成怒,与其夫同殴邻人)。
克:可是必须跟它讲实话,并且越是爱它,越是非说不可。除了我,谁会跟它说?——你当然是不会说的。你们大家被方方面面的社会关系束缚住了。我没被束缚,因为我不属于你们的圈子。
作:只因为你是外国人。
克:对啦,别人会说一个德国音乐家没有权利来批判你们,也不会了解你们的,是不是?——好罢,可能是我错了。但我可以告诉你,你我都认识一些外国的伟人,那些在过去的朋友中间伟大的人对你们是怎么看的,即便他们看错了,他们的见解也值得了解,对你们也不无益处。这一点总比你们相信大家在佩服你们要好得多。照你们的风气,你们在某一时期自称为世界上最伟大的民族。在另一个时期内又说拉丁民族颓废到无可救药了,过了一晌你们又改口说所有伟大的思想都是从法国来的,但不久你们又声称你们除了给欧洲提供了一些娱乐外再没别的价值。试问这些说法有什么竟义呢?你们不能对腐蚀你们的疾病视而不见,也不能灰心,而应当振作精神,为民族的生存和荣誉而奋斗。凡是有本民族仍能抗拒疾病的自信心的人,就能够而且应该把民族的恶习和可笑的地方大胆地暴露出来,并把它们铲除。
作:可你的做法会让安分守己的人着慌的。
克:对啦,安分守己者,看到人家认为一切都不行,看到人家挖出这些惨事丑事来,是要痛苦的!他们受剥削,却反对承认。他们要别人每天至少一次对他们这样说:“在世界上最完美的国家内,一切尽善尽美。法兰西始终在世界上占着第一位……”然后老实人们便会心安神定地回去睡觉了,让别人为所欲为——这样的老实人真是太好了!现在我使他们痛苦,将来还要使他们更痛苦。
我请他们原谅——可是即使他们不愿接受帮助他们摆脱压迫的人,也应该知道许多同样受着压迫的人不像他们一样逆来顺受,还得知道许多受着压迫的人就是被逆来顺受和自欺的心理断送了,任由别人摆布,而这批人是多么痛苦!你记住罢!我们受过那么多的罪!眼看气压一天天地加重,我们就被腐败的艺术,不道德的无耻的政治,萎靡不振而甘心趋于虚无的思想包围着,咳,同我们一起受罪的人有多少!……我们目睹心伤,彼此紧缩在一起——啊!我们一起过了多么艰难的岁月。我们的前辈,绝不会想到我们的青春在他们影子下苦苦挣扎的惨痛!……我们抵抗过了,我们得救了……难道我们不该救助别人吗?别忘了,他们的命运跟我们是休戚相关的。法国有成千上万的人,心里所想的同我明明白白说出来的完全一样。我急于要让别人看到真正的法兰西,被压迫的法兰西,被深深埋藏的法兰西——犹太人,基督徒,还有不论抱着什么信仰,不论属于什么血统的自由灵魂。可是要接触到这个法兰西,必须先从封锁大门的守卫中间打出一条路来。但愿美丽的囚犯从麻痹中振作起来,推倒四周的牢壁!她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力量和敌人的无能。
作:你说得对,我的灵魂,可是无论如何,不要有恨。
克:即便是我想到最凶恶的人的时候,我仍把他当作跟我一样受苦受难、终有一天会死去的人。我心中没有恨,但我非打倒他不可。
作:斗争,即便是善意的,也会伤人。用一个活人所受的痛苦去换取你自以为能使那些美丽的偶像——艺术、人类——得到的好处,值吗?
克:要是那样的话,你放弃艺术罢,放弃我罢。
作:不,没你,我怎么办?可是什么时候才会有和平呢?
克:等到你争取到她的时候,已经不久了,春风已经在我们身边了。
作:春风,报告着美丽季节的春风,我已感到了她的存在。
克:别幻想了,给我你的手,跟我走。
作:我的影子,我非跟你走不可。
克:咱们两个究竟谁是谁的影子?
作:啊,你长得那么大了,我都认不出你了。
克:那是太阳在下落。
作:我更喜欢孩子时候的你。
克:来吧!白天快完了,咱们只有几个钟头的时间了,咱们得争分夺秒。
罗曼·罗兰190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