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斯朵夫到了法国,一切是有秩序中的无秩序。铁路上的职员,衣衫不整,态度亲
狎。旅客则不停抱怨铁路局的规则,却始终遵守着规则。
他搭上了火车,赶往巴黎。隐没在黑夜里的田野饱浸了雨水。站台上刺眼的灯光,使阴影中广袤的原野显得更加荒凉。路上遇到了越来越多的火车,震荡在空气中呼啸的汽笛声将那些昏昏欲睡的旅客惊醒了,火车临近巴黎了。
克利斯朵夫在火车抵达巴黎前一小时就准备好了下车:戴上帽子,为了提防扒手,把外衣的钮扣直扣到脖子(据说扒手在巴黎是很多的);他几十次地站起来,又坐下去;几十次地把提箱在行李架与座位之间搬上搬下,每次都笨手笨脚地撞着邻座的人,令他们感到厌恶。
列车即将进站,忽然停了下来,四周一片漆黑。(巴黎有好几个车站在市中心,到站前一大段路程要在隧道中行驶,故“四周一片漆黑”。)克利斯朵夫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却什么也没瞧见。他把目光转进车内,希望能找到个搭讪的对象,问问到了什么地方。可是他们都在瞌睡,不动一下儿,谁也不想追究火车停留的原因。克利斯朵夫对这种麻木不仁的态度感到很奇怪,这些无精打采而又傲慢的家伙同他想象中的法国人简直差得太远了!心灰意懒的他坐在提箱上,跟着车子摇来摆去,也恹恹欲睡了。直到车门打开时他才清醒过来……巴黎已经到了!……车厢里的人们纷纷下车了。
他在人丛中挤来撞去地走向门口,推开了抢着要为他提箱子的侍役。他不管别人如何对他大叫大嚷,径自将那口宝贵的提箱扛在肩上,挤出了人堆,来到了泥泞的巴黎街上。
他被车辆包围住了,没精打采地向四下里望一望,想要找个歇脚的地方。车站四周有很多旅馆:煤气灯排成的字母在夜色中放着亮光。克利斯朵夫竭力想挑一家最不漂亮的,可是似乎没有一家寒酸到与克利斯朵夫的钱囊配合的程度。最后他在一条横街上看到了一家叫文明客店的肮脏的小客店,楼下兼设有小饭铺。一个大胖子,仅穿了件衬衣,坐在一张桌子前抽烟,看见克利斯朵夫进门便迎上前来招呼。大胖子听不懂他说的杂七杂八的话,但看到他不让别人碰他的行李,就知道是个愣头愣脑、未经世故的德国人。他带着客人走上气息难闻的楼梯,打开一间靠着天井不通气的屋子。他免不了会夸几句,说这间屋子如何安静,一点儿也听不到外边的声音,最后开了一个很高的价钱。克利斯朵夫听不大懂胖子的话,又不知道巴黎的生活程度,加之肩膀被行李压坏了,急于找个安静的地方,便满口答应了。但男人刚一走出房门,看到房间里如此肮脏,他惊呆了。为了排遣郁闷,他用滑腻腻的水洗了脸,赶紧出门。为避免引起心中的厌恶,他对此尽量不见不闻。
他走到街上。十月里的雾又浓又触鼻,近郊工厂里的烟气和城中浑浊的气味混合起来有股说不出的巴黎味道,十步以外就看不清了。煤气街灯摇晃不定,好似风前的蜡烛。半明半暗中,行人像两股相反的潮水滚滚不息。车水马龙,赛如一条堤岸。到处是拥挤的马车在泥泞的街道上走着,克利斯朵夫愣住了,他停了一停,马上被后面的人潮拥走了。他走到斯特拉斯堡大街,什么也没看见,只是跌跌撞撞地走着。他一天没吃东西了。街旁有不少咖啡店,可是见到里面挤着那么多人,他觉得胆小而厌恶。他走向一个岗警去问路,但由于语言不通,对方没有耐性,不等他讲完一句话,耸耸肩走了。有些人站在一家铺子前面,克利斯朵夫无意识地走了过去。那是个卖照片与明信片的铺子,里面摆了些只穿衬衣或不穿衬衣的姑娘们的相片。年轻的女人和孩子们在一旁若无其事地瞧着。一个瘦小的红头发姑娘,看见克利斯朵夫在那里出神,便扭着屁股走过来招呼他。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她,她拉着他的手臂,朝他傻乎乎地笑了笑。克利斯朵夫忙挣脱她的手走了,气得面红耳赤。人越来越多,下流的嘴脸,形迹可疑的光棍,涂脂抹粉而气味难闻的娼妓,使克利斯朵夫头晕眼花。他咬紧牙关,加快了步伐。临近塞纳河的地带,雾气更浓。马夫使劲用鞭子抽打着一匹滑倒在地上的马,要它站起来,可怜的牲口被缰绳纠缠着,挣扎了一会儿,又无可奈何地躺下了,像死了一样,不再动弹。虽然这是在街头经常能见到的景象,却让克利斯朵夫感触极深,看见大家无动于衷的眼神,他不禁悲从心中来,感到自己在这茫茫人海中异常渺小。一小时以来,他一直竭力忍耐心中的反感,此刻这反感像沸水一样翻滚,把他弄得喘不过气来。他由怒生哀,不禁呜呜哭了出来。路上的行人看到他扭作一团的脸,十分惊异。他继续向前走,腮上挂了两行泪,却不想抹一下儿。人们驻足目送了他一程,这些被克利斯朵夫看作胸中存有恶意的人,除了爱讥讽外,却还有一点儿友好的同情心,但克利斯朵夫的双眼被泪水模糊了,却没有发现。
他走到一个广场上,在广场中央的水池旁把手和脸浸了浸。一个小报贩走过来好奇地瞅着他,说了几句并无恶意的取笑的话,他还把克利斯朵夫掉在地下的帽子给捡了起来。冷水使克利斯朵夫镇静了些。他定一定神,回头向旅馆走去。他不敢再东张西望,也不敢与任何人搭腔,生怕为了一点儿小事而流泪。他筋疲力尽地乱闯,连路也走错了。正当他认为自己已完全迷失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正站在旅馆的门口。他连那条街的名字也忘记了。
他回到那间阴暗的屋子,空着肚子,眼睛干涩,身心都麻木了,倒在屋角的一把扶手椅里坐了足有两小时,一动不能动。最后,他从恍恍惚惚的幻境中挣扎出来,上床睡了。但他又陷入了昏迷的狂乱状态,不时地惊醒,以为已经睡了几个小时。卧室里的空气非常滞闷,几乎能令人窒息。他浑身发烧,口渴得要命,荒唐的恶梦不断,睁开眼睛也不能避免。当他半夜醒来的时候,感到悲痛欲绝,差点儿要叫出来了,他用被单使劲儿地堵住嘴巴,怕人听见,以为自己发疯了。他点了灯,坐在床上,起来打开箱子找手帕,无意中摸到了一本破旧的《圣经》,那是母亲放在衣服中间的。克利斯朵夫以前从来没怎么看过这部书,但这时候,他真感到说不出的安慰。那是曾祖父的遗物,书末的空白页上,签着前人的名字,并记着一生中诸如结婚、生子、死亡等的日子。书中夹了很多颜色发黄的相片,并附有老人天真的感想。从这本书里,克利斯朵夫感受到了家中一百年来的悲欢离合。手里握着它,克利斯朵夫就不太孤独了。
他打开书,正好翻到最沉痛的几段:(下列各节,见《旧约?约伯记》。约伯为古代长老,以隐忍与坚信著称。)
“人的一生是一场连续不断的战争,过的日子就同雇佣兵的一样……
“我睡前常问自己什么时候能起来,起来之后,又烦躁不安地等着天黑……
“我说:床可以安慰我,休息可以缓解我的抱怨和叹息;可是你却又用梦吓我,用幻境来惊扰我……
“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肯让我放松呢?你难道不能让我松口气吗?我犯罪了吗?我冒犯了你吗?噢,这难道就是你做的人类的守护者的作为吗?
“结果都是一样:善人和恶人同样受苦……
“啊,让他把我处死罢!我永远对他存着希望……”
庄严伟大的东西,都是对人类有益的,痛苦的极至便是解脱。对心灵的压抑和打击,将心灵致于万劫不复之地,就像平庸的生活一样,痛苦或者快乐,没有勇气割舍过去,为了欢娱而自甘堕落。克利斯朵夫被《圣经》中那股肃穆之气鼓舞起来了。克利斯朵夫身上的热度退净了,他一觉睡到了天明。天色大亮时,他才睁开睡眼,室内的丑恶更加清楚了,他又感到自己困苦、孤独,但他终于敢正视了。消沉的心绪一扫而光,整个身心沉浸在一股英气勃发的状态中,他又看了一遍约伯的话:
“神要处死我就由他罢,我对他的希望永远不灭……”
于是他从床上爬了起来,开始沉着地奋斗了。
他把开始初步奋斗的时刻定在了当天早上。在巴黎他只认识两个人,都是他的同乡。一位是同他的叔叔在玛伊区合开布店的奥多?狄哀纳;另一位是犹太人西尔伐?高恩,在一家大书铺里工作,可惜克利斯朵夫不知道他的地址。
他十四五岁时同狄哀纳非常要好(参看卷二:《清晨》。——原注),对他有种近似爱情的友谊,当时狄哀纳也喜欢他。克利斯朵夫性格粗野不羁,常羞答答的狄哀纳对此非常欣赏,多次很可笑地摹仿他,使克利斯朵夫又气又喜。后来,狄哀纳出门学生意,两人再没见过面;克利斯朵夫却常从当地与狄哀纳有书信联系的人那里打听到他的消息。
和西尔伐?高恩则是另外一种关系。他俩在一所小学里上过学,当时高恩非常淘气,像个猢狲,常捉弄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上当后就揍他一顿,高恩毫不抵抗,任由他们把他打倒在地,假哭一阵,过后又立刻做些恶作剧。直到一次克利斯朵夫很认真地说要杀死他,他才真地感到害怕了,停止了他的恶作剧。
克利斯朵夫那天清早出门后,在路上一家咖啡店里用了早点。既然他有在巴黎长住的打算,他就得设法赶快适应巴黎的生活,摆脱那种厌恶的心理。他忍住自尊心,利用每个讲法语的机会练习。所以尽管侍者带着嘲笑的神态听着他不成腔的法语,他仍然忍住怒气,并且费尽心思造了一批四不像的句子,反复地讲,直到侍者听懂为止。
用完早点,他去找狄哀纳。照例,他尽量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根据他昨晚的印象,他认为巴黎肮脏,没有秩序。他看惯了德意志帝国的城市,它们古老而又年轻,因为有股新生力量而很骄傲。如今看到巴黎泥泞的街道,拥挤的人群,混乱的车马,残破的街市……感到诧异不止。昨夜的浓雾化成了今早蒙蒙细雨。虽然已十点钟,有很多的铺子还点着煤气灯。
克利斯朵夫穿梭于胜利广场周围杂乱的街道中,终于找到了狄哀纳所在的铺子,一进门,他就恍恍惚惚看见狄哀纳在又深又黑的店铺里同几个店员一起整理布匹,但克利斯朵夫不敢完全相信自己近视的眼睛,虽然它们的直觉很少出错。他对招呼他的店员报了自己的姓名,里头的人产生了一阵搔动。他们交头接耳地不知在商量什么。过了一会儿,人堆里走出一位青年,用德语对他说:“狄哀纳先生不在。”
“不在?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回来吗?”
“也许罢,他刚出去。”
克利斯朵夫想了一会儿,说:“好吧,我在这儿等他罢。”
店员一愣,赶紧解释:“也许先生要过两三个小时才能回来。”
“没关系,反正我在巴黎也没事儿,等一天,我也不介意。”克利斯朵夫不慌不忙地回答。
那青年纳闷了,以为他在开玩笑。但克利斯朵夫似乎已经忘了那青年的存在,拣了个角落坐下,背对着街,看那架势,等不到狄哀纳绝不罢休。
那青年走回人堆,和同事们轻轻说着什么,他们神态慌张,可以肯定他们是在商量用什么办法把这个讨厌的家伙赶走。
大家讨论了一会儿,办公室的门开了,狄哀纳先生走了出来,他面色红润,那个紫色的伤疤在他宽大的脸上很明显。他戴着金丝边的眼镜,肥胖的手指上戴了好几个金戒指,连衬衫上的钮扣都是金的。他手里拿着帽子和雨伞,悠然自得地向克利斯朵夫走来。正胡思乱想的克利斯朵夫吃了一惊,但他马上抓住狄哀纳的手粗声粗气地说着客套话,弄得狄哀纳脸有些发红。这个严肃的人物不愿与克利斯朵夫重续旧好;他下定决心第一次见面就要拿出威严来,不给克利斯朵夫亲近自己的机会。可与克利斯朵夫的目光一接触,所有的计划都显得不堪一击,不由得羞愤交集,赶紧嘟嘟囔囔地说:“跟我到办公室去吧,——那里说话方便一些。”
克利斯朵夫笑了笑,他知道狄哀纳从小就谨慎小心。
两人一进办公室,就把门关严了。狄哀纳没有招呼他坐,只是站着,很笨拙地向他解释:
“我很高兴……我本来要打算出去的……他们可能以为我已经走了……可是我非出去不可……咱们只有两分钟时间……我有个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