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西沃跌醒了,他爬起来骂着椅子,又打了几下,他靠着桌子坐下,环视周围的环境。他看见克利斯朵夫在哭,就喊他过来,克利斯朵夫不想过去。曼西沃又喊他,看见孩子呆着不动便发火了,骂了起来,克利斯朵夫只得发抖着向前挪。曼西沃将他拉来坐在膝上,拧着孩子的耳朵,结结巴巴地将儿童应如何尊重长辈的话重申了一遍。随后,他改变了想法,边说傻话边将他颠簸起来,大笑着,然后他又想到不快乐的念头,哀怜孩子又可怜自己,搂紧了他,几乎使他窒息。他狂吻着孩子的脸,眼泪也落满了他的脸,最后,他高唱起“我从内心深处求告”(《旧约?诗篇》第一三零篇:“耶和华啊,我从内心深处向你求告,主啊,求你听我的声音……”)。克利斯朵夫一点儿也不敢动弹,吓得半死,他在父亲的怀中快闷死了,闻着酒气,又害怕又恶心地受着苦。他想大叫,可是却叫不出来,他觉得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后来,鲁意莎开门进来,她大叫一声,把篮子一扔,拿出她从未有过的狠劲,奔过去将克利斯朵夫抢了过来。
“啊,酒鬼!”她眼里快迸出火来。
克利斯朵夫以为父亲要大发雷霆,但是曼西沃被他女人逼人的态度吓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哭了。他在地下乱滚,将头死命地撞在家具上,嘴里嘟哝着她是对的,他是酒鬼,让一家人都受苦了,是他害了可怜的孩子,他真不想活了。鲁意莎转过身,将克利斯朵夫抱到房中,抚慰着他。孩子还在哆嗦,对母亲不理不睬,接着他又大哭起来。鲁意莎将他的脸在水中浸了一会儿,抱着他,说着温柔的话,和他一起哭了。最后他们都停下来了,她和他跪在地上,做着祷告,祈求上苍好好治治父亲的恶习,使他恢复原来的模样。鲁意莎安慰孩子入睡,而孩子又要她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那一夜,鲁意莎坐了好一会儿,克利斯朵夫发烧了,而酒鬼却依旧打着鼾儿。
过了一段时间,克利斯朵夫上学读书了,他除了望着天花板上的苍蝇、用拳头砸旁边的孩子、把他推在地上,就是整天笑,却从不念书。有一次,克利斯朵夫不小心将自己摔在地上,讨厌他的老师对他说了句难听的话,说他更甚于他的父亲。所有的孩子都笑了,有些同学还加上了些注解。克利斯朵夫爬过来,拿起墨水瓶对准一个笑得最甜的人扔过去。老师冲上来给了他一拳,用鞭子使劲抽他,要他跪下,并加重罚课。
他铁青着脸回到家,憋着一肚子怨气,说他以后不再上学了,家里人并不在意。第二天早上,母亲让他去上学,他安静地回答,他不想去了,鲁意莎对他毫无办法,他坐在一角,坐到那儿不动。曼西沃打他,他就叫喊,每次打过之后命令他上学,他总是怒气冲冲地回答“不”,人家要他说出原因,他却一个字也不说。曼西沃硬抓着他到学校交给老师。但他一坐到那儿,就有步骤地毁坏他手中的东西:墨水瓶、笔、练习册、课本,而且故意使人看见,带着挑战的意味看着老师。结果他被关进一间黑房子。过了一阵子,人家看到他用劲地用手帕勒自己的脖子:他想杀死自己。
人家只得送他回去。
克利斯朵夫结实的身体得到了他父亲的遗传,他很能吃苦。家中没有一个不健壮的人。生病或是不生病,他们从不埋怨,什么都不能使克拉夫脱父子的习惯有丝毫改变,不管刮风下雨,他们都出门,无论冬夏从不间断。他们几小时地淋雨或晒太阳,有时还脱了衣服,光着脑袋,有时一连走上几里地的路也不感到疲累。可怜的鲁意莎,一声不响地跟着,脸色苍白,两腿浮肿,心跳加速,只能走走停停。他们既可怜又瞧不起她,克利斯朵夫也几乎跟着他们轻视母亲,他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得病。他跌跤、碰伤、烫坏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劲儿地生气,就是不哭,父亲和小伙伴们的粗暴,街上和他吵架的野孩子,把他磨炼得相当结实,他经常鼻青脸肿地回家。有一次,他在一场恶斗中,被别人骑在身上,向地上拼命地撞他的脑袋。他得救的时候,已经快被闷死了,可他认为这是很平常的事,预备以牙还牙。
然而他也怕很多东西,只是为了面子不说,他最痛苦的是童年时代的恐怖,它们像恶魔一样缠着他。
他害怕躲在暗处的东西,怕那些要人性命的恶鬼,蠢蠢欲动的妖怪。那是每个小孩都想象得到而且能看见的,一方面是原始的遗传,一方面由于初生时候,生命接近于虚无,在母胎中毫无知觉,这种种的儿童恐怖就来源于他们的各种幻觉。
他怕那扇门,它半开着,对着楼梯,他要走过的时候,心就跳得很快,他鼓足勇气跑过去,连看都不敢看。他总觉得门背后有人或其他东西。等到阁楼门关上的日子,他便从半开的猫洞中听门后有什么动静。这并不奇怪,因为这里有耗子,但他想那是一个怪物,身上都是乱七八糟的骨头,百孔千疮的肉体,上面是个大马头,一双眼睛吓死人,总之是千奇百怪的形状。他不愿想它,但却不由自主地想。他颤着手指去摸摸门是否拴牢,摸过之后,到楼梯时还回头去瞧一瞧。
他害怕一个人在天黑之后还在外面,但有时他在祖父那里待时间太久,或是晚上还要出去,老克拉夫脱的住房已经在城边了,一过他的房屋就是上科隆的道路了。从这座屋子到有灯火的窗子,大约隔着二三百步,克利斯朵夫却觉得很远。有一段路拐了弯,便没有光亮了。黄昏时候田野一片荒凉,地上什么都看不到,天上灰沉沉的好可怕。走完环绕大路的树丛而爬上土丘的时候,还能有几束微光;但这种光并不发亮,反而比黑暗更令人难受,黑夜显得更黑了,克利斯朵夫提心吊胆,想着自然界中会出现什么凶恶的怪事,他心跳得飞快。
等到远远看见祖父家中的灯光,他才有一种安全感。但糟糕的是,老人没在家,那才更可怕,老屋子孤零零地座落在田野中,即便是白天,孩子也会害怕。如果祖父在家,他就忘记了恐怖,但老人有时会偷偷丢下他出门。克利斯朵夫没有发觉,室内十分安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屋里有张白木床,床头的搁板上放着一部《圣经》,又大又厚,火炉上有两位奶奶和十一个孩子的合影,老人在相片上注明了每一个人的生死年月。墙上挂着祷文、莫扎特和贝多芬的肖像。屋子的一角放着小钢琴,另外一角则是大提琴;还有是杂乱的书架,上面挂着烟斗;窗口摆着几盆花草,周围的所有东西都像是老朋友。老人在房中来回走动,可以听到他敲钉子、刨木头的声音;他自言自语,骂自己白痴;或者大声唱着,把赞美曲、酒曲、感伤的曲子、杀气腾腾的进行曲拼凑在一块儿。他很放心,克利斯朵夫坐在靠窗的大沙发中,埋头看膝盖上的书,发呆。天黑了,他的眼睛看不清了,于是丢开书本,恍惚地想起事情来。车轮在远处响着,一条母牛在叫着,城中的钟懒懒地奏着晚祷,渺茫的希望,突如其来的预感,在茫然的童心中觉醒了。
忽然一惊,克利斯朵夫醒来了。他看着窗外,黑夜茫茫一片;侧耳听听,祖父没有动静。他哆嗦了一下,靠着窗口向外张望,荒凉的路上,万物开始变成鬼怪。天啊!如果它来了——谁会来呢?……他也不清楚,反正是鬼怪……屋子的门没有关牢,楼梯格格作响,好像有人走动。孩子急忙起身,拉过一张沙发、两张椅子和一张桌子,摆到了屋中他认为最安全的一角,围成一道墙,沙发接着墙壁,左边和右边各有一张椅子,桌子摆到前边,中间则是一架双折的梯子。他爬到顶上,拿着刚才的书,又拿了几本,当作被围困时的防御物,于是他放下了心,因为在他想来,敌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抓到他的。
然而敌人有时来自书中。在祖父买回来的书中,有些里面有插图,他想看但是又害怕看,那全是些神奇的幻境,比如《圣?安丹尼的诱惑》,其中有写骷髅在水桶中拉屎,无数的蛋在划破的青蛙肚子里像虫子一样蠕动,无头的身子在散步,嗽叭能用屁股来吹,甚至有家用的器具和动物的尸体,裹着毛氅,如同老太太一般,行着礼前进。克利斯朵夫看着汗毛都竖了起来,但就因为厌恶,反而经常偷看。他整天整天瞪着它们,不时向四下里看一眼,看什么都像是妖怪。在一本解剖书里有一幅人体图令他十分讨厌,书看到这儿,他就哆嗦着把它翻过去。那些五颜六色的怪模样强烈刺激了他。而儿童的想象力把这幅图画又加了一层颜色。他分不清图画和现实了。睡觉做梦的时候,书中的图画反比白天看到的活形象更有影响。
他甚至怕睡觉。一连好多年,他总做恶梦。有时,他在地窖里,忽然看到风洞中钻出个挤眉弄眼的人;有时,他一个人呆在屋中,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他扑过去抓住门钮,外边却有人在推门了,他没有力气,只能大喊。他不知道要进来的人是谁;有时,他和父母在一起,可是一下子,他们的脸都变了形,做着疯狂的事情;有时,他在津津有味地看书,却忽然出现一个幽灵,他想逃,却被拴住,他要喊,嘴却张不开,脖子给紧紧地勒住了,他喘不过气来。等他醒过来时,牙齿格格作响,哆嗦了好一阵子,他摆脱不了这种烦人的感觉。
他的卧室在屋中的一角,进口处有根铁杆,上面挂条破帘子,就算与父母的卧室隔开了。浑浊的空气使他呼吸不畅,和他睡一起的兄弟们经常把他踢醒。他产生了种种奇怪的幻觉。在这种恶梦般的、神经非常紧张的情况下,一丁点儿刺激都令他受不了。地板上的响声都令他心惊胆战。父亲的鼾声大如雷,不像是呼吸,他听了都害怕,因为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只野兽。黑夜打垮了他,无穷无尽。歌剧演到第四幕的时候,剧情不可避免地安排了一件祸事降临到一对爱人的头上,于是男主角和女主角大声尖叫。但孩子觉得快要窒息了,他喉咙难过得像着了凉,双手掐住脖子,咽不下口水,他眼中涨满了泪水。祖父受感动的程度同他没有什么分别。他只要到惊心动魄的情节,就装出毫不感动的样子咳嗽一下,借此掩饰心中的激动。但克利斯朵夫看得清楚,觉得十分兴奋,他闷热极了,也困了,又坐得不是很舒服,但他一心想着:“是不是还要很长时间啊?快完了吧?”
然而,一切在刹那间就都完了,他还没弄清楚就结束了,幕一拉下,大家都站起来,心神荡漾的感觉消失了。
夜色好美!那一老一少在夜中走着,他们俩都在回忆着戏剧,一声不出,终于老人问道:“你快乐吗?”
克利斯朵夫还沉浸在感情的奔放中,他不愿开口,生怕情节被赶跑了!他振作一下,叹了一口气说道:“啊,是的!”
老人笑了一会儿说:“做个音乐家真了不起!孩子,能造出这些奇妙的场面来,不是件很光荣的事吗?真是跟上帝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