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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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破晓7

孩子听了惊讶万分,这不是自然产生的吗?他还以为是天造地设的呢……没想到是人造的,一个人,一个音乐家,就像他将来要成为的人一样,竟能有如此奇迹!啊!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做到!他问道:“祖父,这是谁作的?”

祖父说作者叫作法朗梭阿玛丽?哈斯莱,是个德国青年,柏林人,克利期朵夫支着耳朵仔细听着,忽然问道:

“那么您呢,祖父?”

老人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他问。

“您有没有什么作品?”

“废话。”老人不高兴了。

说完他却不出声了,走了一会儿,他深深叹了口气,这应该是他终身的遗憾啊!他以前很想写戏剧音乐,可是总找不到灵感,他纸夹里头藏着他创作的一两幕乐谱,但他对它们一点儿信心都没有,从来不敢拿出来。

他们再也没说话。老人心中确实非常难过,念着《圣经》给自己安慰与鼓励,克里斯朵夫则辗转于床上,回想着戏剧,连多小的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快睡了的时候,一句音乐忽然闯入他的耳朵,好像乐队就在近处,他一下子跳起来,想道:“我一定也能写这样的东西!啊!我也能写吗?”

于是从那之后,他最大的兴趣就是看戏。别人把看戏作为他工作的报酬,他更加卖劲儿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戏。

过了一阵子,一件音乐界的大事将克利斯朵夫刺激得飞上了天,法朗梭阿?玛丽?哈斯莱要来这个小城演出了,他要亲自当指挥。全城都轰动了,德国正在激烈地争论着那些年轻的大音乐家,那些天里,大家谈论的都是他的话题。但他到了城中,情形又不同了,曼西沃和老约翰?米西尔的朋友老讲着他的往事,似乎音乐家的生活是那么不可思议,孩子听在耳中,想到大人物就近在眼前,他在你住的城中,呼吸着相同的空气,走在相同的街道上,他真是激动到了极点。

大公爵(该城市是一个诸侯的首府,诸侯的爵位是大公爵,书中数次提及亲王,则是欧洲人对一般诸侯的尊称。)将哈斯莱接到他的府第去招待,除了上戏院去指挥预奏会,音乐家基本上没有出门。而这种预奏的场合,克利斯朵夫是不允许进去的。音乐家又天生懒惰,进出都坐车,因此克利斯朵夫极少有机会看见他。他只有一次看见音乐家在路上走过,而且是只看到车厢中的皮大氅,他在路旁已经等了几个小时,他又用了好几个小时站在爵府外面,他只看到百叶窗,因为哈斯莱很少早起,几乎整个上午窗户都关着,所以有人说音乐家怕光,过着夜猫子的生活。

最后,克利斯朵夫终于有机会瞻仰他崇拜的大人物了。那天举行音乐会,全城的人都来了。大公爵和他的家庭都坐到了御用包厢里。戏剧院的布置十分华丽,台上扎着橡树的枝条和带花的月季,凡是有点儿名气的音乐家,都为参加了乐队而感到自豪,曼西沃坐在他以前的位置上,约翰?米西尔仍是指挥。

哈斯莱一露面,立刻引来满堂掌声,妇女们还站起来看个仔细,克利斯朵夫的眼睛恨不得将他吞下去。哈斯莱长得很年轻很清秀,可是有些疲倦,鬓角已经秃了,在蜷曲的头发中间,已有些秃顶,蓝眼睛没有什么神采。他身材高大,有些站不稳,并不是因为不安,而是因为疲劳或是厌倦。他的指挥灵活得有些任性,高大的身体波动着,手势一会儿激烈一会儿柔媚,像他的音乐一样。他的神经质完全体现在他的音乐中,那种震荡颠动的气息刺激了一向无精打采的乐队。

克利斯朵夫急促地呼吸着,他无法安静地坐着,他烦躁地站起身来,音乐给了他那样剧烈的刺激,兴奋得他摇头摆脑,手舞足蹈,使旁边的人深受威胁,尽量地躲避着他的拳脚,而且全场都沸腾了,音乐会的盛况比音乐更充满魅力。末了,掌声和欢呼声如打雷一般,再加上乐队依照德国习惯把小号吹得震天响,向作者致敬。克利斯朵夫得意至极,浑身哆嗦起来,仿佛这些荣誉是他的,他看到眉飞色舞的哈斯莱,像孩子一样很满足。女人们丢鲜花,男人则挥动着帽子,大批的听众向舞台拥过来,大家都想和大音乐家握手,克利斯朵夫看到一个女人将他的手放到唇边,另外一个则拿着音乐家的手帕吻了又吻。他冲动地想往前挤,但是他要是真的靠近哈斯莱,他马上就会惊慌地逃走的,他在裙角和大腿之间挤了半天,想靠近哈斯莱,但他太弱小了。

祖父在大门口找到他,带他参加一场献给哈斯莱的夜乐会,天全黑了,人们点上火把。乐队的人都在场,所有人都在谈刚才那美妙的作品,到了爵府门前,大家都静悄悄地走到音乐家的窗下,虽然哈斯莱和大家都知道,但大家还是装出十分神秘的样子,在静寂的夜空下开始演奏哈斯莱的经典之作。哈斯莱和亲王出现了,众人一起呼喊,而他们还了礼,亲王派了一个仆人请大家到府中去。他们穿过满是油画的大厅,那些油画绘着戴盔的裸体人物,地毯是那么柔软,走在上面没有任何声音,后来来到了大厅,大厅里白昼一般,桌上都是饮料和美味的食物。

大公爵就在屋子里,可克利斯朵夫看不到他,他心中只有哈斯莱一人,哈斯莱向乐师道谢,他一边说一边找话,实在想不出下文,便幽了一默,引得大家都笑了。然后大家开始吃东西,哈斯莱将四五个艺术家请过去,包括克利斯朵夫的祖父,把他们吹捧了一番。他记得最先演奏他作品中的人有约翰?米西尔;又提到祖父从前的一个学生,说他如何如何了不得。祖父受宠若惊,回了几句过火的奉承话,连克利斯朵夫都觉得难堪,但哈斯莱十分高兴。等到祖父又不知所云地说了一堆后,祖父便将克利斯朵夫拉过去见哈斯莱,哈斯莱摸了摸他的头,说他知道这孩子喜欢音乐,为了想见他已几天几夜睡不着觉了。

他抱起孩子,亲热地问长问短,克利斯朵夫快活得面红耳赤,紧张得话也不知如何说了,连眼珠都转不动了。哈斯莱抓住他的下巴颏儿,硬要他抬起头来。克利斯朵夫偷偷地望了一下,哈斯莱正和善地笑着,于是他也笑了。然后他在他崇拜的人的拥抱中快乐得眼泪簌簌地掉下来了,哈斯莱被这纯真的爱感动了,对他更亲热,拥抱他,像母亲一样温柔地和他聊天,同时他尽力地逗孩子笑,挠孩子的痒,讲笑话,克利斯朵夫转哭为笑了。一会儿他已跟他混熟了,自在地回答哈斯莱的提问,又主动偷偷地跟哈斯莱分享他的小秘密,仿佛他俩是老朋友一样。他说他很想成为一个大音乐家,写出美妙的作品来,像哈斯莱一样。他都出神了,哈斯莱听着他的滔滔演讲开心地笑了,说:

“等你成为一个大音乐家的时候,到柏林来找我,我可以帮你的忙。”

克利斯朵夫快活得说不出话来,哈斯莱便逗他说:

“不愿意吗?”

克利斯朵夫坚决地摇了十多次头,表示他不是不愿意。

“那么一言为定了?”

克利斯朵夫重重地点了一下儿头。

“那么你吻我一下儿!”

克利斯朵夫搂住哈斯莱的脖子,使劲儿地抱着他。

“哎呀,小东西,你的鼻涕弄了我一脸,快放手!擤擤鼻子!”

哈斯莱笑着替又羞又喜的孩子擤擤鼻子,然后把他放在地上,拉他到桌边,在他的口袋里塞满了糕饼,说道:

“再见了!别忘了你的话。”

克利斯朵夫得意至极,世界已经不存在了,他激动地看着哈斯莱的表情,所有的动作,但是忽然有句话使他清醒过来,只见哈斯莱举着杯子,脸色变得严肃了,说道:

“在这快乐的日子里我们不能忘记我们的敌人,永远也不能忘记的,我们不会为了他们的生存而留情,也不会被打倒,所以我的干杯祝贺应该把那些人除外。”

大家都笑着鼓掌,哈斯莱也笑了,又高兴起来,但克利斯朵夫心中很不痛快。虽然他崇拜哈斯莱,不敢议论他的一举一动,但他觉得今晚应该和颜悦色,只有些快乐的念头才好,哈斯莱说起那些可恶的事真让人扫兴;可是他这个想法模糊了,而且很快被欢乐和祖父杯中的香槟酒赶跑了。

祖父在回家的路上说个不停,哈斯莱的恭维令他十分激动,他赞扬哈斯莱是个百年不遇的天才。克利斯朵夫则将那爱情般的醉意留在心中,他真伟大!他亲过他!抱过他!啊!

他在小床上抱着枕头开始想:

“啊!让我为他死我也甘心!”

光明的流星闪耀了一个晚上,克利斯朵夫精神上深受影响。哈斯莱成为他整个童年的模范,他的眼里都是哈斯莱,学着哈斯莱的样子,六岁的孩子开始决心写作了。其实在以前,他已经在不知不觉地作曲了,只是他没有发觉罢了。

对一个天才来说,什么都是音乐,不管是颤动的、震抖的、跳跃的东西,还是静止的麻木不仁的;所有的一切在克利斯朵夫心中都是音乐。他心中的感受都化成了音乐,他有如嗡嗡作响的蜂房,但谁也没注意,他自己也没在意。

他整天哼个不停。有一次他在祖父家中呆着,仰着头,挺着肚皮,跺着脚,连续地转着,直到头晕不能再继续下去,最后还哼着曲子,老人正在刮胡子,这会儿他停下来问他:“你哼什么呢,小东西?”

克利斯朵夫回答说:“不清楚。”

“再来!”祖父说。

克利斯朵夫却无法再找到刚才的调子。祖父的注意让他很骄傲,想借机炫耀一下,便唱了一段歌剧,但老人本想听刚才那首。约翰?米西尔不说话了,可是当孩子在隔壁屋里玩儿的时候,他特意留了半条门缝。

过了几天,克利斯朵夫用椅子围成一圈,自编自演一出音乐喜剧,那是戏剧的某个片断,他学着人家的模样,跳着小步舞,并向着墙上的贝多芬像致礼。正当他用一只小脚站着打转儿的时候,看见祖父在探着头偷看。他以为祖父在嘲笑他,便害羞了并停下脚步,奔到窗口看风景去了。老人什么都没说,走过去拥抱他。老人十分快活,克利斯朵夫的自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知道祖父很赏识他,可不知祖父是喜欢哪一项:剧作家、音乐家、歌唱家、舞蹈家,那都是他得意的,尤其是歌舞,他希望是这一方面。

一星期过去了,他已忘了那件事,但祖父却极其神秘地对他说,有些东西让他看。老人打开抽屉,捡出一本乐谱让孩子弹,克利斯朵夫莫名其妙。乐谱是老人用他那肥大的笔迹用心写的,题目用的是花体字。祖父为他翻谱,过了一会儿问他那是什么音乐,克利斯朵夫只顾弹琴,压根儿没注意内容,所以只能说不清楚。

“你再仔细想想,真的不认识吗?”

不错,这音乐的确很熟,可就是想不起来。祖父笑了:“再想一想。”

克利斯朵夫仍然摇了摇头。

突然他仿佛心中一亮,觉得这些调子有点儿像……但他不敢肯定。

“我不知道,祖父。”

他的脸又红了。

“哎,小东西,你自己的曲子都不认得了?”

啊,他的猜想竟是正确的,他反而大吃一惊,他喊道:

“噢,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