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的戏院不是为诗人而是为胡诌的音韵匠设的,有如歌剧院跟音乐的关系。
克利斯朵夫所看到的有以卖淫为荣的圣洁的妓 女,有为爱护朋友而诱奸朋友之妻的好人,有英勇壮烈戴绿帽子的丈夫。克利斯朵夫看见一位多情的少妇在情 欲与责任间徘徊,依情 欲应该找一位新情夫,将现在这位供给她金钱又被她骗的老头儿甩掉;依责任,应该守在他的身边。结果,她高尚地选择了责任。克利斯朵夫认为这是卑鄙的利害关系所致,但群众很满意。他们只要听到“责任”二字,就不在意“责任”下面的东西了。俗话说:盖上一面旗,船上的货就有了保障。
这种艺术的极致,能恰如其分地迎合巴黎群众荒淫的倾向和口头上的道德,雄辩能使他们感到无比的快乐。只要听到一篇美妙的说词,他们情愿被人打一顿,不管是惊天动地的英雄气概,还是放荡低俗的下流习气,只要像镀金一样加上铿锵的音韵,他们就一概吸收。一切都是作诗的题材,一切都只是游戏。当雨果激昂地怒吼时,他们立刻给他加了一个弱音装置,他们将爱情、痛苦、死亡都制造成浮华浅薄的东西,他们竭力标新立异,方法很简单:挑一篇传说或神话,把其内容颠倒一下儿就得了。结果就出现了被妻子殴打的蓝胡子,有了因为好心而挖掉自己眼睛,为阿雪斯与迦拉德的幸福而宁愿牺牲自己的卜里番姆。这些作者只是一群抄袭模仿的匠人,而非具有独创精神的大手笔。
这类诗的谎言,排成戏剧更显得荒谬至极,它对于剧中的英雄有这样一段滑稽可笑的形容:
“主要是有一颗美好的心灵,
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像门洞一样宽广高大的脑门,
有一种严肃坚强的气质,光彩照人,
再加一颗多愁善感的心,一双充满着幻想的眼睛。”
如此荒唐的诗竟然有人相信,在浮夸的大话、长长的翎毛、白铁做成的剑、纸糊的头盔之下,我们总是看见沙杜一派的,把历史当作木偶戏的戏剧演员。
这群先生们就是这样玩弄着历史上的帝王与英雄,讴歌着虚伪的、与真理不相容的英雄主义。
在这种潮流下,宗教成了宠儿。在四旬节里,喜剧演员用管风琴伴奏,朗诵鲍舒哀的《悼词》。犹太作家替犹太女演员量身写些关于圣女丹兰士的悲剧。鲍第尼戏院上演《殉难之路》,滑稽剧场上演《圣婴耶稣》,圣?玛丁戏院上演《受难记》,奥狄安戏院上演《耶稣基 督》,就连移植园里也有关于基 督受难的乐曲回响。
克利斯朵夫不禁嚷道:
“难以置信,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谎言。我几乎透不过气来了,快走罢!”
但在这个现代化的城市中,古典艺术始终存在着。除了莫里哀以外,再没有克利斯朵夫能够欣赏的古典名著了。最让他感到头痛的是法国十七世纪的悲剧,在他看来,那些悲剧剧本冷冰冰的,沉闷而又索然无味。动作要么贫乏,要么过火,人物抽象,语言空洞。整个剧本变成了一幅描写古代人物与古代英雄的漫画:长篇累牍地铺陈着理性、理由、名言、心理分析,及过时的考古学。议论、考古,永远是法国人无穷无尽的唠叨……在法国艺术中,这是外国人最难领会的,因为它是法兰西民族的心脏。克利斯朵夫发现普通的法国群众对这些倒是非常地喜爱。他觉得近代法国人的性格是古典法国人中遗留下来的,法国人就好像每天见面的亲属,决不会发现彼此的相似。
这些人幼稚地怎么也跳不出他们的古典作家的圈子,批评家没完没了地讨论着《伪君子》与《费德尔》,乐此不疲,从年轻一直到年老。在尊古崇祖方面,法国真是无与伦比的了,除了路易十四时代的法国名著以外,什么都不读什么也不愿读的人不计其数,他们的戏院不演歌德,不演席勒,不演莱斯特……不演任何别的国家的名家名作。惟一的例外,是古希腊,法国人同欧洲其他国家一样自命为希腊文化的继承人。他们偶然也觉得需要演一下莎士比亚,表演莎士比亚的人有两派,一派用布尔乔亚的现实主义手法,把《李尔王》当作奥依哀的喜剧来演;另一派把《哈姆雷特》编成歌剧,加进许多卖弄嗓子的唱词。他们听了莎士比亚觉得不入耳,马上改为表演洛斯当。
二十年中,也有人试图革新戏剧,将文坛向各方面扩展,去尝试。但冲破传统的戏幕后,看到了事实的真面目,所以害怕了,赶紧又将破洞缝合。最后,一切都归结到了女人身上了。易卜生的英雄式的无政府主义,托尔斯泰的《福音书》,尼采的超人哲学,到了他们的舞台上成为了那些巨人的缩影,可怜又可笑。巴黎的作家们做出努力思索一些问题的样子,但骨子里他们全是保守派。
为了使克利斯朵夫提提精神,高恩提议带他去一种特殊的戏院,那里的戏全是关于强奸、凶杀、疯狂、挖眼、破肚等让文明的人怦然心动,满足他们隐蔽的兽性的景象的。
但克利斯朵夫愤然拒绝了,他在这种艺术里进得愈深,觉得那股臭气就愈浓,像死尸发出的一样。
豪华的表面,喧嚣的场面,底下却是死的气息,克利斯朵夫终于明白了,自己厌恶那些作品,并不因为它们是不道德的。道德不道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是健康的。让他仰慕的大师们不见得就是循规蹈矩的圣人,真地被他撞见其中一位,他也不会首先要他的忏悔记录来看。歌德说过:“诗人病了,得先治好病,然后才可写作。”此言极对。
巴黎的作家都病了,即便有几个健康的,也以自己的健康为耻,假装害着某种重病。他们的疾病反映在艺术上,并不是喜欢享受,不是极端放纵,也不是富于破坏性的批评。死的根苗不在这些上面,而在从事的这些人身上,克利斯朵夫同样喜欢享受,爱好自由。但他们的享乐给人另外一种感觉。克利斯朵夫攻击虚伪的美学、虚幻的道德时,并不像他们一样以游戏的态度对待,他是严肃的;也不像他们将一切都仅仅归结为享乐,他还是为了追求藏有希望的种子。他们的艺术是光华的、巧妙的、富有风趣的,一种像戏剧的戏剧,一种像风格的风格,一种很有文才的人,是一种当年很有力量的艺术与很有力量的思想的骨骼,没血没肉的骨骼,这一切除了供私人享乐外,毫无用处,那简直是走向绝路。这个现象,全欧洲的人不声不响地看在眼里,暗自高兴。那么多聪明才智,那么多细腻感觉,都白白浪费于无用之地,浪费于下流可耻之事。可他们自己并不觉得,只嘻嘻哈哈地笑着。
“我们是纯粹的艺术家,”高恩得意洋洋地说,“我们为艺术而艺术,我们的艺术无比圣洁,我们像游历家探险一样在人生之旅中跋涉,我们是探奇猎艳的使者。”
克利斯朵夫不以为然地回答:
“你们是虚伪的,原谅我如实告诉你。我一向以为只有我们的国家如此,我们德国人总是把理想主义挂在嘴上,实际永远在追求私利。你们更糟:你们不是用‘真理’、‘科学’、‘知识的责任’来掩饰怯懦,就是用‘为艺术而艺术’的信仰来掩饰整个民族的荒淫。为艺术而艺术!嗬,多么美妙的字眼!信仰只有强者才有。艺术?艺术得抓住生命,像老鹰用锋利的爪子抓住它的猎物,把它一起带到清明境界。……那需要利爪,需要强有力的大翅,还有强有力的心,可怜你们只是麻雀,一根枯骨你们也要抢,为艺术而艺术!……艺术是最美妙的享受,只有用‘力’才能换得,决不是下贱人吃的粗茶淡饭一样寻常。你们自以为是地培养你们民族的疾病,培养你们的好逸恶劳,喜欢享受,沉于色欲,追求虚幻的人道主义和一切足以麻醉意志、使它萎靡不振的因素,你们带你们的民族去吸食鸦片,送他们走向死亡。他们的结局,你们明知在心,却不说出来。你们中最诚实的,也是最懦弱的;即使遮眼布掉了他们也视若无睹,居然还有脸面说:不错,这里头有毒素,可是多有才气啊!”
那正像法官在轻罪庭上提到一个无赖时说的话:“这家伙是很坏,但多聪明呀!”
克里斯朵夫纳闷法国的批评家为什么不起作用,法国的批评家并不少,多得甚至比他们的著作还要多。
克利斯朵夫对批评家没有多少好感,他认为他们是时代消沉的象征——一个连观察人生都交给别人,由专门人来做的时代。更可耻的是,这个社会不能够自己亲眼去看人生,需要借助于别的媒介,借助批评。要是这些批评是真实可靠的也就罢了,但批评家们只是将群众的犹豫不决的心理集中起来。
批评家在法国曾经有极大权威,群众恭敬地接受他们的评判。后来,批评家迅速增多了,都自称是权威,宣称“真理在此,只此一家”的人越来越多。习惯走极端的法国人,一下子又走到了另一极端——不再信仰批评家了,原先自称无所不知的人现在改口称自己一无所知,并以无知为荣。勒南曾经劝诫这个民族:如果要风雅,就必须将你刚才肯定的立刻加以否定,至少得表示怀疑。法国所有的优秀人物都崇奉这个中庸原则。在这种原则下,精神的懒惰和性格的懦弱各得其所,大家不再说一件作品是好是坏,是真是假,是智是愚,只说:
“可能如此……并非不可能如此……我不确定……我不敢保证……”
要是他们看了一部猥亵的戏,他们不说:“这是猥亵的。”只说:“先生你不应该这样说,你应该说:我觉得……我看来是猥亵的……但也不能肯定地这么说。也许它是一部杰作,谁能保证它不是一部杰作呢?”
从前,有人认为批评家霸占艺术,席勒曾批判他们,称他们为“奴仆”,并说明了“奴仆的责任”:
“一、在王后到以前,将各间屋子打扫干净,
“二、王后一到,马上从房子里出去,绝对不允许大模大样坐在王后的座位上。”
今天,这些奴仆根本不动手打扫,屋子里凌乱不堪,他们将整理与清除的工作都留给主人自己做,留给群众去做。
不知何时起,有人努力反抗这种混乱现象,但克利斯朵夫为环境所限,看不见这批人,这批人不能得到理解,反而得到嘲笑。偶尔有一位刚强的艺术家对时兴的、病态的、空虚的艺术起来反抗,作家们就会傲然回答,只要观众满意,就证明他们的作者就是对的。仅此一句,就可以堵住反对者的嘴巴。台下的观众数字和票房收入的数字决定了这个民 主的商业化的国家内的艺术思想,不是艺术领导民众,而是民众引导艺术,社会的欢迎与否成了艺术的衡量标准。卖座不衰,批评家不会指摘,同时群众也留神着批评家们的话,看他认为作品如何。于是,大家你瞪着我,我瞧着你,彼此都犹豫不决。
然而时至今日,最需要的就是大无畏的批评。在一个混乱的民 主国家里,最有威势的莫过于潮流。它不像一个保守专制的国家可以后退,它只能前进,在潮流中,尽管人们厌恶它,也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假使批评家是强者,或许能有足够的威势,用几年的时间,成为艺术的拿破仑,控制民众的趣味,可是,已经没有拿破仑了。巴黎的批评家们同样生活在污浊腐败的空气中,已经分辨不出空气的恶浊。另外,他们不敢说话,他们彼此熟识,结成集团,相互吹捧敷衍,他们已经不是独立的人。要成为独立的人,他们必须放弃社交,甚至牺牲友谊,但是优秀的人都在犹豫,为了真实的批评而放弃安逸的生活是否值得,在一个毫无生气的时代里,谁又有勇气逆流而行呢?谁肯为了责任把自己的生活搞成地狱呢?谁敢抗拒舆论,与公众的愚昧斗争?谁敢揭穿流行人物的庸俗,为孤立无援、默默奋斗的无名艺人辩解?克利斯朵夫在一出歌剧初次上演时,在走廊里听到了一段批评家们之间的对话:
“嘿,那不是糟透了吗?真是一塌糊涂。”
可第二天报纸上刊登的他们的文章 中,却称那是一部杰作,作者是再世的莎士比亚。
“你们的艺术缺少的不是才气而是个性,”克利斯朵夫对高恩说,“你们更需要一个批评家,一个莱辛,一个……”
“一个布瓦洛,是不是?”
“是的,法国需要一个布瓦洛胜过需要十个天才作家。”
“即使布瓦洛存在,也不会有人听他的。”
“要是这样,那他并不是真正的布瓦洛,”克利斯朵夫回答,“我敢保证,一旦我向你们说出你们的真相,不管我说得怎么不高明,你们总会听到的。”
“哎哟,我的好朋友!”高恩哈哈地笑着说。
他的神气好似对现实的颓废非常满足,忽然间,克利斯朵夫觉得,高恩比他对法国更加生疏。
“你还想要什么?”
“我要看看法兰西。”
“我们不是已经看了吗?”
克利斯朵夫摇摇头,又搬出他的老话来:
“一定还有别的东西。”
“我看还是你自己去找吧!”
克利斯朵夫决定自己花一番心血去找,他们把法兰西藏得太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