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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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节场10

当克利斯朵夫把形成巴黎艺术的思想背景渐渐看清楚后,他更强烈地感觉到:女人在这个社会上占着最高的、无法僭越的地位实在令人感到荒谬。她们不满足于做男子的伴侣,也不满足于男女平等。一个民族衰老了,会把自己的意志、信仰等一切都交给分配欢娱的主宰,男子制造作品,女子制造男子,或者说女子破坏男子更加准确,固然,不朽的女性对优秀的男子素来是一种激励;但对于普通人和一个衰老的民族,另有一种同样不朽的女性,老是把他们往泥沼里推,正是后一种女性统治着共和国的思想。

他凭高恩的介绍和自己的演奏才能,使他能够有机会出入某些沙龙。在那些沙龙里,他留心观察着巴黎的女子,像多数外国人一样,他把对两三种女性的严酷批判,加之于全部的法国女子。他遇到的典型女子,都是年轻的妇女,并不高大,也不怎么娇嫩,身腰柔软,头发染过色,喜欢头上戴顶大帽子。单从身体的比例看,头显得太大了点儿,脸上线条清晰,皮肤有点儿虚肿;鼻子长得很端正,但很俗气,没有个性;眼睛虽然活泼但缺少深刻的生命,只是竭力装着有神采,所以睁得又大又圆;秀美的嘴巴暗示着自己能控制自己;下巴丰满,脸庞的下半部分充分显示出这些漂亮人物的唯物主义。她们一边谈论爱情,一边顾及舆论,顾及夫妇生活,人长得不错,可惜情趣并不高雅,生活空虚,只求享乐,这享乐不是由于器官的需要,只是由于心里好奇。她们穿着讲究,用手心或手背轻轻整理着头发,按着木梳,坐的地方总是对着或远或近的镜子,能够同时看到别人又能窥探镜中的自己。至于宴会席上,对着亮闪闪的羹匙、刀叉、银质咖啡壶,把自己的倩影瞅上一眼,她们觉得更是其乐无穷。她们吃得非常谨慎,只喝清水,凡是可能影响她们自己面粉一样白的皮肤的东西,一概不吃。

和克利斯朵夫来往的人当中,犹太人不少;他虽然从认识于第斯?曼海姆以后就对这个种族没什么好感,但仍受他们吸引。在高恩介绍的几个犹太聚会中,大家很赏识他,因为这个民族是聪明的,也是爱聪明的。宴会上,他遇见了一批企业家、金融家、工程师、出版家、国际掮客、黑奴贩子等。他们头脑清晰,很有毅力,旁若无人,面带笑容,貌似豪爽,其实很有城府,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很丑,也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是漂亮的——只要你不从太近处看,因为她们的脸上缺少细腻的肤色。她们有一种风采,显出他们物质生活的充裕;美丽的肩膀像花朵一样在众目睽睽下傲然绽放。还有些女人头发很浓,卷得很厉害,火辣辣而大胆的表情,一望便知是精神强干的,同时也是无所不为的,比其余的女子更坚强,也更有女人味。这群女人中,也寥寥出现了几个有灵性的,你看了会有种诗意一样的静默。但克利斯朵夫过去听她们谈话时,却听到她们若无其事地讲着些恶毒的话。

克利斯朵夫在各类客人之间徘徊,到处显得格格不入,有时沙龙里举行音乐会,人们就请他弹奏钢琴,女诗人们流着汗,很卖力地朗诵苏利普吕东和奥古斯丁?陶兴的诗,一个著名演员,用风琴伴奏,庄严地朗诵“神秘之歌”。音乐与诗句的荒唐叫克利斯朵夫皱眉,但那些女子,却为此而笑得露出了牙齿。

接着,他们认为应当谈论艺术了。这尤其令人作呕,掌握着话题的妇女们,为了调情、为了礼貌、为了无聊,要谈易卜生、瓦格纳、托尔斯泰,只要谈话在这方面开了头,就很难将它转开,克利斯朵夫被要求发表意见时,他尽量回避,转变话题,也是徒然。

眼前的热点人物是贝多芬。在上流社会和文人眼中,贝多芬已变成了一个通俗音乐家。法国人们早已把贝多芬丢开了。法国人总是先了解别人怎么样,再采取跟他相同或是相反的思想,作为自己的想法。音乐家中最高雅的一派认为贝多芬已经不够高雅了,他们将贝多芬当做粗声叫喊的老聋子;有些人还说他或许是个值得敬佩的道德家,但他还是浪得虚名的音乐家。倘若贝多芬在这个时候来到巴黎,一定是个焦点,可惜他已经死了一百年了,他的走运并非因为他的音乐,而是靠他的富于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那些太太对他非常怜爱,言语间暗示,如果她们认识了他,他决不至于那么痛苦;她们敢如此慷慨,因为明知贝多芬决不会拿她们的话当真。因此,一些演奏家、乐队指挥、戏院经理都对他表示很尊重,并代表贝多芬领受大家对他的敬意。票价高昂、规模宏大的纪念音乐会上,上流社会得到了显示善意的机会。

克利斯朵夫看着,听着,咬着牙齿,强忍着以免说出难听的话。他不想说话,又不能不说话,出于礼貌,他得讲些什么,但又不能把真正的想法讲出来,信口胡诌,他办不到。不讲话时,他也不会保持礼貌的样子,他总是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研究他们,让人恼火。要是说话,他的肯定语气又会让大家甚至包括自己觉得刺耳,他觉得自己无所适从,而且他也意识到是自己把整个环境的和谐都打破了,他恼自己,也恨他们。

半夜里独自一人走在街上时,他烦闷至极,竟连回去的力气都没有。有时候,即使他一个星期只剩下五六个法郎,他也会花二法郎雇一辆车,然后他急忙扑进车厢,一路上呻吟不已。回到住处,上床睡觉时,他还在呻吟……然后又猛地想起一句笑话而放声大笑,无意间做着手势,将那笑话重说一遍。第二天,甚至过了好几天独自散步的时候,他又忽然像野兽一样咆哮起来。干嘛要上那些地方去看那些呢?干嘛要勉强自己学别人的模样、手势、鬼脸,做着关心那些并不关心的事情的样子?要知道一年前他是绝对不耐烦跟他们来往的,是不是自己也沾染了巴黎人的习气?他很自然地怀疑自己的性格不如以前强了,但实际上恰恰相反:他变得更强了,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他精神自由得多,他要睁着眼睛看人类的喜剧。并且不论他喜欢与否,只要他仍希望巴黎社会认识他的艺术,他就必须继续过这种生活。巴黎人认识作品,是从认识作者本人开始的。克里斯朵夫想找份教书的差事,尤其想要教别人认识。

何况一个人的心总要有所依傍,一旦一无所依,他就活不了了。

克利斯朵夫的学生中有一个叫高兰德?史丹芬的,她的父亲是个富有的汽车制造商,是个取得了法国籍的比利时人;母亲是意大利人;祖父是英美的混血种,住在安特卫普;祖母是个荷兰人。这是一个地道的巴黎家庭,高兰德在克利斯朵夫眼中是个典型的法国少女。

她今年十八岁,丝绒般的眼睛对年轻的男人特别温柔,那个古怪细长的鼻子老是在翕动,头发乱蓬蓬的,一张可爱的脸,皮肤不好,搽着粉,线条不清晰,有点儿浮肿,神态像头瞌睡的小猫。

她个子小,穿衣服很讲究,又迷人,又淘气,举止神态都略显撒娇和做作。她装着小女孩的样子,连续几个钟头在摇椅里晃来晃去;在饭桌上看见爱吃的饭菜,便会拍着手心柔声细语道:“噢,好开心啊!……”在客厅里,她手里拿着烟,在男人面前故意跟女友们亲热,勾着她们的脖子凑在一起咬耳朵,摸着她们的手,说些幼稚的话。一忽儿她又故作天真,眼睛亮晶晶的,眨着厚厚的眼皮,又性感,又狡猾,眯着眼睛看人,留神着人家的闲话,尤其留意那些粗野的部分,想法勾引几个男人。

这些行为,像一只小狗在人前故意卖弄,故作天真的傻话,对克利斯朵夫全然起不到预想的作用。他同她在一起,只是想拿到面包,没有工夫也没有兴趣看一个放荡的小姑娘耍手段。他教钢琴时,总是紧蹙着双眉,全神贯注,他对于高兰德,并不比对高兰德的表妹更加关心,那是个十二岁的女孩,住在史丹芬家,和高兰德一起学琴。

然而,高兰德对克利斯朵夫是越来越向往了,这是因为,首先克利斯朵夫吸引她是因为他不受她吸引;其次,她认为他有别于巴黎的其他男人,有种憨厚的性格,对这种男人,她还搞不清如何吸引。

高兰德很机灵,很快就发觉了她所有的风情对他都是白费,很容易就改变成了迎合克利斯朵夫的作风。她无所谓性格,她的特点就是保持没有性格,她是女人,好像没有固定形态的水,她所遇到的各式各样的男人,好像各式的花瓶,而她能随机变成花瓶要求的形式。

同其他小姐们一样,她弄音乐为了虚荣,为了无聊,为了麻醉。在认识克利斯朵夫以后,她就不再喜欢玛斯奈、格里格、多玛,开始喜欢巴赫和贝多芬了,而且弹得很像样子。

在她贵族化的大房子里的客厅正中,供着健壮的史丹芬夫人的肖像,大客厅一面全是玻璃,可以望见盖满白雪的老树,克利斯朵夫发现高兰德坐在钢琴前面,反复不停地弹着同样的乐句。

“啊,”克利斯朵夫进门就叫道,“像一只猫在打鼾。”

“你又来缺德了!”她笑着回答……

(说着把她潮腻腻的手向他伸去)“……你听呀,多美呀!”

“美极了。”他漠然回答。

“你根本没听,你听听不行吗?”

“我早听到了……总是这些东西。”

“啊!你根本不是音乐家。”她有点儿恼了。

“仿佛你搞的才是音乐似的!”

“是什么?”

“你自己知道,说出来就不雅了。”

“那你更要说了。”

“你坐在钢琴前面,简直是在调情。”

“太过分了!”

“一点儿不错。你对着钢琴说:亲爱的,抚摸我呀,给我一个亲吻呀!”

“别说了行不行?”高兰德半笑半恼地说,“你怎么一点儿体统也不顾。”

“我就是不顾。”

“你真是不讲理……如果这真是音乐的话,我这种方式就是真正的爱好音乐的方式!”

“噢,我求你,别把这种东西和美妙的音乐搅在一起。”

“可这就是音乐啊!一个美妙的和弦等于一个甜蜜的亲吻。”

“我没让你这么说。”

“难道不是?……你干嘛耸肩?”

“因为我讨厌这种话。”

“简直越来越妙了。”

“我讨厌人家用淫荡的口吻谈论音乐……噢,这不是你的错,这是你所处的社会的错……得啦,把你的奏鸣曲弹给我听听。”

“不忙,我们再谈一会儿罢。”

对她来说,聊天比上课更有兴趣。

“我不是来谈天的,而是来给你上课的……来罢,开始!”

“瞧你多有礼貌!”高兰德有点儿气恼了,但碰了钉子她反而觉得痛快了。

她非常用心地弹着曲子,因为比较机灵,所以成绩还可以,克利斯朵夫惊喜地发现这个淘气的孩子居然这样伶俐,把不喜欢的曲子弹得像喜欢一样。高兰德竭力找机会跟他说话,都被断然地拒绝了,因为他认为一说出心里话就会得罪她。她却千方百计诱他说出来;他说得越唐突,她越表示喜欢,精灵乖巧的高兰德知道克里斯朵夫喜欢真诚,所以她大着胆子跟他顶撞,很固执地跟他争论,争论过后,和气却丝毫无损。

可是克利斯朵夫对这种沙龙里的友谊并不抱任何幻想,他们中间也永远无所谓亲密,直到有一天,高兰德一半突出奇想,一半出于勾引男人的本能,而对克里斯朵夫推心置腹地讲话,才改变了这种状况。

头天晚上,高兰德在宴会上疯子般地卖弄了一晚上风情,第二天上课时她疲惫不堪、有气无力地弹琴,逢到节奏快的段落,她试了几次,也没有弹过去,便停下来说:

“我弹不下去……对不起……等一会儿好不好?”

他提议改天再来,但她竭力挽留他。

“只要一会儿……过一会儿就会好的……我是不是在胡闹?……”

他觉得她态度不正常,想把话题忿开:

“这是因为你昨天晚上出尽了风头,你太辛苦了。”

“可这对你并不起作用。”她含讥带讽地说。

他不客气地笑开了。她又道:“你昨晚好像一句话都没说。”

“对。”

“可是那儿有几个有意思的人啊。”

“是的,那些多嘴的才子,他们似乎什么都懂,什么都能解释,什么都可以容忍,可是什么也没感觉到。他们用几个小时谈论艺术啊,爱情啊,你不觉得恶心吗?”

“你不喜欢讨论爱情,总该对艺术有兴趣吧?”

“这些事不用讨论,要你去做。”

“要是不能做呢?”高兰德微微翘着唇。

克利斯朵夫笑着回答:“那么就让别人去做好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搞艺术的。”

“爱情呢?”

“也是这样。”

“我的天,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管家呀。”

“谢谢了,”高兰德没兴趣了,她把手放在琴键上,可仍旧弹不起来,她便敲着键盘呻吟道:

“没有办法!……我简直一无是处,你说得不错,女人什么事都做不了。”

“能这样说,已经不错了。”

她望着他,垂头丧气地说:“不要冷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