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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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节场16

“将来?什么时候?”克利斯朵夫问,“社会革命以后吗?”

“革命!还远着呢!我才不信那些疯话呢,反正将来大家都一样。”

“什么时候呢?”

“当然是死了以后啦!那时大家都完了。”

他很诧异,心想:“要是没有来世,那一个人过着像你这种生活而看着别人比你更幸福,那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她似乎猜到了他的意思,她接着用一种听天由命的口气说:“一个人总得认命。怎么可能每个人都中头奖呢?要是我们运气不好,那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她骨子里是宿命的。她完全是那种法国乡下人,很少信仰什么,或全无信仰,生活无意义,生命力却很强;人很勤勉,很温顺,但对一切都不满;不怎么热爱生活,却又抓得很紧。

从没见过这种人的克利斯朵夫,对于这个没有信仰的少女感到很奇怪。他佩服她能忍受没有乐趣和目标的人生,尤其佩服她不需依傍而很独立的道德意识。为此,克利斯朵夫夸了她几句。

“这有什么稀奇呢?”她说,“我跟别人一样。难道您没见过法国人吗?”

“我在法国呆了一年,除了玩儿以外,或者学别人玩儿以外还能想到别的事的人,我没见过。”

“不错,”西杜妮说,“您看到的是有钱的人,有钱人都一样,其它您什么都没看见。”

“好吧,”克利斯朵夫回答,“那么让我来重新认识法国人。”

这才是他第一次真正见到法兰西民族。

他慢慢地好起来了,能起床了。

他第一件操心的事就是西杜妮在他得病期间替他垫的钱,可他还不能出去工作,于是他只好给哀区脱写了一封信,要求预支一笔钱。而哀区脱以他特有的那种冷淡又慷慨的古怪脾气,过了十五天才回信。在这十五天中,克利斯朵夫对西杜妮端来的食物几乎不动。直到被逼不过才勉强吃点,之后又开始责备自己,然后得到了哀区脱那笔钱。

西杜妮每天下午和晚上来一下。她替克利斯朵夫准备晚餐,看到他的衣服破了就替他补。他们之间不知不觉地更加亲切了。克利斯朵夫对西杜妮讲他年老的母亲,讲得她被感动了,对克利斯朵夫产生了慈母般的温情。他有时向她吐露一些作为艺术家的苦闷。她温柔地为他抱怨,同时看他为了思想问题而苦闷不免认为没必要。这一点同他的母亲很相似,让他觉得很快慰。

他想让她说些知心话,但她不像他那样肯随便说。他笑问她将来要不要嫁人。她照例用听天由命的脾气回答说:“做佣人根本谈不到婚嫁:那会把事情搅得太复杂。并且要挑到合适又不是件容易的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看你有钱,他们就来追求你;把你的钱骗光了,就再也不理你啦。这种例子太多啦,我还要去吃这个苦吗?”——她没说她已经有过一次毁婚的经历了。——看见她在院子里很亲热地和邻居的孩子玩耍,克利斯朵夫不由想起他认识的那些太太,他觉得西杜妮若处在那些太太们的地位,一定比她们好得多。

克利斯朵夫丝毫不提防。他对她很亲热,他像大孩子一样惹人喜爱。

有些日子,西杜妮很颓废,他以为是因为太辛苦了呢。有时克利斯朵夫对她表现的热情点儿,她就几天都不来,再来也变得拘束了。他一直在想着什么地方得罪了她。他问她,她赶紧说没有,但她继续疏远他,又过了几天,她告诉他:她辞了工作要离开了。随后冷冷地说了些不自然的话。他问她离开的原因,她支支吾吾地不说。他问她到哪儿去做事,她也回答不出来,并且站起来就走了。在房门口,他向她伸出了手,她兴奋地握了一下,但脸上仍没什么表情。她走了。

他永远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离开。

冬季很长且潮湿、多雾、泥泞,几星期不见太阳。克利斯朵夫的病大有起色,但右肺仍有些不好,夜里咳得他不能入睡。医生不准他出门,但他非出去不可。他必须去找饭吃;而他又必须为他的药付钱。因此,他干脆不请医生了。他与医生无法彼此了解:他们简直处于两个世界。

虽然受着孤独、贫穷、疾病的折磨,克利斯朵夫仍是坚强地忍受着命运带给他的一切,连他自己都诧异于他的耐性。疾病折磨了他的肉体,可把他的心灵解放了,净化了。

疾病使克利斯朵夫的心得以平静下来。他用着比以前更灵敏的感觉,感觉到那个神秘的世界。他那天在卢浮宫见到的景象,都细细地刻在他的心头。虽然没有绝对的信仰的支持,他仍觉自己并不孤独:神明的手拉着他,让他与神相遇。而他完全地信赖他。

多年来他第一次不得不休息。发病以前高度紧张的精神使他精疲力竭,至今无法恢复,所以即使是疗养时期的困乏慵懒对他也是一种休息。但他更坚强了,也更近人情了。他再也不恨什么,再不想讨厌的事。他对自己的痛苦想得少了,而对别人想得多了,一向并不感伤的他,这时也不禁变得有些温情了。他心里想:

“你们,我并不认识但爱着我的人,我祝你们幸福!噢,朋友们,我知道你们在哪儿,我张着臂抱着你们……是的,我们之中隔着一堵墙。可是我会一块砖一块砖地把墙拆掉的,同时我将自己也消磨完了。咱们能有一天相见吗?在另外一道墙——死——没有筑起之前,我还来得及见你们吗?管它呢!孤独就孤独吧,只要我为你们工作,为你们造福,只要你们能稍稍爱我,哪怕是我死了以后!……”

大病初愈的克利斯朵夫就这样享受着爱与苦难。

在这种意志比较薄弱的情况下,他觉得应该和别人接近。虽然还没完全恢复,还不宜出门,他也坚持早晚出去。他并不和别人交谈,只是看走过他身边的人们,猜他们的心事,去爱他们。他们走得很匆忙,男人们一边走一边读报,女人们一边走一边咀嚼着月牙饼。

他也常在滨河大道上徘徊,沉思,这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在这儿,他仿佛看到了心中渴望的,看到了给他童年时代带来快乐的大河。克里斯朵夫在这城里喜欢的第一样东西便是这条河。他认为这是最美的音乐,巴黎惟一的音乐。

一天傍晚,他靠在圣?米希桥附近的石栏上,一边看着流水,一边随便翻着地摊上的旧书。他无意间打开米西莱的著作,并被吸引住了,那是圣女贞德的最后一段情景。他一向认为她不过是个传奇式的女英雄,她的故事是大诗人虚构出来的,而这次他突然在里面看到了现实,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他往下念着,那细致的描写,悲惨的情节,使他的心都碎了。他想把书看完,但书贩已经在收摊了。他决定买那本书,可他的兜里只有6个钢板。刚才,他买了晚上吃 的东西,他明天就可以从哀区脱那儿得到一笔钱,可要等到明天才能买,真是太痛苦了。要是能用面包和肠换这本书那该多好!

第二天一早,克利斯朵夫去哀区脱那里拿钱。路过圣?米圣桥的时候,他禁不住停下来,花了两个小时把那本书看完。为此,他错过了与哀区脱的约会。他又花了一整天的工夫去找哀区脱,最后终于拿到了钱,他马上去买了那本书,生怕被别人抢走。

克利斯朵夫回去在寂静的夜里把圣女贞德的故事又重读了一遍。没有旁人在场,他用不着压制自己的感情,他对这个可怜的女子充满了柔情和同情。在他的头脑中出现了这个女子的形象以及她与敌人斗智斗勇的场面。

而克利斯朵夫最感动于她的慈悲心肠:她会为她的战死的敌人哭泣,安慰受伤的敌人。在她快要被烧死的时候,她不惜出卖她的人,并担心安慰她的修道士,叫他快走。“她在最剧烈的厮杀中体现出了温柔,对最坏的人给予了善良,便是在战争中也是和平的。虽然战争是表示魔鬼得逞,可是在战争中间,她有上帝的精神。”

克利斯朵夫看到这儿,想了想自己:“我就没有这种上帝的精神。”

他把描写贞德的最美的句子反复念着:

“无论别人如何凶残,命运如何无情,你还拥有一颗善良的心……不论是如何激烈的斗争,你也得保持宽容与善良,不能让人生的磨难损害你这个内心的宝藏。”

于是他对自己说:“我真是罪过,我不够宽容,我缺乏善良,我太平庸。——请大家原谅我吧。别把我当成你们的仇敌,你们这些被我批判的人!我愿意为你们造福……只是我不想让你们做坏事……”

克利斯朵夫为了表现出他很爱法国,便竭力想找一个法国人来表示一下。

已时值三月底。克利斯朵夫不与任何人交流,不与任何人通信,除了老母每隔一段时间寄来只言片语。她不知他得病,他也不告诉她。他和社会的接触只限于从哀区脱那里拿活,做完后再给他送去。他故意在哀区脱不在的时候去,尽量避免和他谈话。

正在这时,忽然有天早上他收到了罗孙太太的一封请柬,邀他去参加一个音乐会。请柬写得非常客气,罗孙先生还在信末附了几行诚恳的话。他觉得那回跟克利斯朵夫争执对自己很不体面,况且他是个爽直的汉子,从来不记恨得罪过他的人。

克利斯朵夫先是耸耸肩,赌气说不去。但随着日子一天天临近,他的决心也在一天天动摇。他再也不能忍受没有音乐的日子,虽然他已决定不再和那个家庭有任何来往。音乐会那天,他还是去了,即使他觉得自己很没骨气。

去的结果很糟,一旦重新走入这个环境,他发现自己更讨厌他们了。这儿听不到真正的音乐,只是亵渎音乐。克利斯朵夫决定等第一曲结束了就离开。

他把所有可憎的面目与身体都看了一遍。在客厅那一头,他遇到一对盯着他而一碰到他的目光就立刻离开的眼睛。那是怯生生的、清澈的、明确的、法国式的眼睛,看起人来那么直率。克利斯朵夫觉得这双眼似曾相识,却不认得那张脸。那是一个二十至二十五岁之间的青年,他站在一个门洞里,没有人注意他。克利斯朵夫重新望着他;那双眼总是怯生生的、可爱而笨拙地转向别处。而每次克利斯朵夫都觉得那双眼很熟悉,好像在另一张脸上见过似的。

因为一向藏不住心中的感觉,他便朝那青年走过去,他边走边想如何与对方进行交谈。他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好像是随便走去,没什么目标。那青年也觉察到了,想要和克利斯朵夫聊点什么,可突然胆小起来,想向另一间屋子里溜,可两条腿说什么也动不了。两人僵了一会儿,终于克利斯朵夫望着那青年,直截了当地笑着问:

“你大概不是巴黎人吧?”

对于这个意想不到的问题,那个青年人虽然有些紧张,但也笑着回答说他不是。他的声音轻轻的,像一种脆弱的乐器。

“怪不得。”克利斯朵夫说。

他见对方听这话有些窘迫,便补充道:“我这话没有别的意思。”

可那青年更窘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那年轻人竭力想说些什么,可是没有决心说出来。于是克利斯朵夫好奇地打量着这张与周围的人不同的面孔。

他始终没有开口。克利斯朵夫比较单纯,便接着说:“你为什么会混在这些家伙中间?”

他粗声大气地嚷着。那青年窘迫之下,不回答他的问话,笨拙而可爱地露出了笑容,反问道:“那么你呢?”

克利斯朵夫大声地笑了,笑声带着些村夫的粗野。

“对啊,我又来这儿干什么?”他激动地回答。

那青年突然打定主意,喉咙梗塞着说:“我非常喜欢你的音乐!”

随后他又停住了,拼命想摆脱自己的羞怯,可是一点儿没有效果。他的脸红了,越来越红。青年抬起眼来说:“真的,在这儿我无法、无法谈这些问题……”

克利斯朵夫抿着嘴,微微笑着,抓着他的手。那青年也发觉自己的手被克利斯朵夫热情地握着。他们听不见客厅里的声音了,只有他们两人,相见恨晚,碰到了真正的朋友。

但是就在这一刹那,罗孙太太忽然过来用扇子轻拍了一下克利斯朵夫的手臂说:

“哦,看来你们已经认识了,用不着我再介绍了。这个大孩子今晚是专程为您来的。”

他俩听了这话,都尴尬地退后了一些。

“他是谁呢?”克利斯朵夫问罗孙太太。

“怎么!你们不认识吗?他是个青年诗人,非常崇拜您。他也是个音乐家,琴弹得不错。在他面前不能讨论您的作品,我想他肯定是爱上您了。有一天,他为了您差点儿跟吕西安吵起来。”

“啊!好孩子!”克利斯朵夫说。

“是的,我知道,你对吕西安不大喜欢,可是他却很喜欢您呢。”

“啊!别跟我说这个,他要是喜欢我,就表示我同他一样无能。”

“我敢向您保证……”

“不!不!我永远不想让他喜欢我。”

“您那个情人跟您一模一样,你们俩都一样疯狂。那天吕西安正在给我们解释您的一首曲子,那羞怯的孩子突然站起来,气得浑身发抖,不许吕西安再谈论您。真是霸道!……幸亏我在场,我马上笑了,吕西安也跟着笑了,结果他为此道了歉。”

“可怜的孩子!”克利斯朵夫听得很是感动。

接着罗孙太太和他谈别的事,但他根本没有用心听,只是自言自语:

“他到哪儿去了?”

他开始找他,可是他已经不见了。克利斯朵夫又去找罗孙太太,问:

“请您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谁?”

“您刚才跟我提到的那个青年。”

“那个青年诗人吗?他叫奥里维?耶南。”

这个姓氏的回声,在他心中像熟悉的音乐一般,让他想起了什么。

在回来的路上,克利斯朵夫走在拥挤的巴黎街上,浑然忘了周围的一切,只是再三说着:

“我有一个知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