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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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节场15

“这群可怜的孩子!”克利斯朵夫这么想着,像是忘了自己从前也这般可笑,“他们居然找出了瓦格纳和贝多芬的缺点!他们需要的是完美的天才,希望雨下的时候十分小心,一点儿也不扰乱世界的秩序!”

他走在巴黎的街上,心里因看到了祖国的可爱而非常高兴。天才的使命是创造,为此,他不怕孤独。

如今他的思维不受任何限制,像泉水一样不断涌现出丝丝灵感。路人的目光,风中的话,洒在草坪上的阳光,停在树上的鸣叫的小鸟,远处修道院里的钟声……他都用幻想中人物的心灵去感受,他感到幸福无比。

可是他的境况却无比艰难。惟一的收入只是靠教授钢琴课,而且不久就丢了。九月份时巴黎富人多在外省避暑,不容易找到新学生,他惟一的学生是个工程师,四十多岁了忽起了学音乐的念头。上了半个月课,工程师厌倦了,告诉克利斯朵夫他更喜欢绘画,克利斯朵夫只好交还学费,这才发现,他只剩十二法郎了。他没有气恼,只是盘算着到出版商那里找个差事。他看今天天气不错,便决意先去巴黎近郊的墨屯去玩儿。

他忽然有了走路的念头,关在屋里迷迷糊糊是写不出好音乐的,节奏是蹦蹦跳跳的,只有走路,才能促成音乐的收获。他想走路的念头几乎成了一种冲动。

走得倦了,他便在林荫下躺一会儿。树木微秃,天色蔚蓝,他恍恍惚惚地发呆,梦已变得更加柔和。他的血开始沸腾,他听得到自己的思想潮水般地翻滚,彼此冲突的新世界与旧世界,曾经思想过的片断,都又重新在心头闪过,高脱弗烈特在曼西沃墓前说的话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像一座坟墓,他们已经死了的人和仍活着的人在其中蠢动。他不再像少年时代那样害怕它们了,因为他更加成熟,有了控制它们的意志。他不是孤独的,他将永不孤独,几百万军队在他的指挥下。对于敌视他的巴黎,对于敌视他的民族,他同样有一个民族同他对峙,双方是势均力敌的。

他住的简陋的旅馆现在也因付不起租金而不住了。他在蒙罗越区租了一间小阁楼,虽然简陋,但通风很好。而他确实需要舒畅的呼吸。从阁楼的窗里可以看到巴黎的烟囱,搬家的事只需他一个人就干完了。他只用了一辆小推车,东西很少,除一个旧箱子外最贵重的就是那时非常流行的贝多芬头像。克里斯朵夫把它看得很重要,它成为了他心里变化的晴雨表。

他不得不节食,一天只吃一顿。他买了一个大面包、一根肠挂在窗前,吃饭时切上厚厚的一片,用二片面包夹上,再喝着他自创的咖啡。这已经算很丰盛了,他一直埋怨自己的胃口太大,他恨不得什么都不吃,可是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不过,他的骨头还算结实,头脑也还清醒。

他从不担心明天。只要当日有收入,他就不操心,等到有一天没有一分钱了,他才去出版商那儿找活干。可到处都找不到工作。他回来的路上路过高恩介绍他的哀区脱的音乐铺子,他进去了,忘了以前在这发生过不愉快的事。

他刚进去就遇见哀区脱,还没来得及退出来,就被哀区脱看见了。于是,他索性径直向哀区脱走去。而哀区脱也出人意料地和克利斯朵夫握了手,并让克利斯朵夫进他办公室。实际上,他一直在注意着克利斯朵夫。哀区脱从心里想帮他,但他决不会主动说出来,他在等着克利斯朵夫来求他。现在克利斯朵夫已经来了,但他也绝不和克利斯朵夫说要帮他。他要让克利斯朵夫请求他,之后先把他以前不愿做的工作交给他:他给他五十页乐谱,要他改编为曼陀林和吉他谱。这之后,克利斯朵夫的屈服令哀区脱得到了满足,才给他一些更开心的工作,可态度依然傲慢。而克利斯朵夫也真要被生活压迫得走投无路了,才会再来找他。话虽如此,他不愿接受哀区脱周济。他已感到哀区脱先要减减他的锐气,然后再帮他的用意。他虽愿意为他工作,但决不肯接受他的施舍,欠他的情。有一回,他把夜里赶出来的活送过去的时候,哀区脱正在吃饭。他明显看出他没有吃饭,想叫他一起吃。可他的邀请看起来像是施舍,所以克利斯朵夫虽然不得不坐在桌子边上,但他还是推说已经吃过饭了,其实他正饥肠辘辘呢。

克利斯朵夫不愿去找哀区脱,但其他出版商更糟糕——另外有一些有钱的音乐玩赏家,想出一句半句的音乐而写不出来,便把克利斯朵夫叫去,对他哼着自己呕心沥血的结晶,说道:“你听,这多美啊!”

他们把这一句半句给他,让他去完成,然后他们用自己的名字出版,随后就真地认为这件作品的确是自己写的了。克利斯朵夫就认识这样一个人。对他非常热情,想要他工作,却又不给钱,只请他吃几顿饭,握握手就算了。最后他送给克利斯朵夫二十法郎,可克利斯朵夫却当真不要。而那天他连一法郎都没有,可他还必须为写给母亲的信买一张邮票。这封信很重要,对他来讲,写信是件苦事,可最近她的信比往常多了,因为她很孤独,而她又舍不下她住的地方而搬来巴黎和儿子同住。况且,克利斯朵夫也没有路费给她,他连自己过日子的钱都没有。

使他非常高兴的是有一次洛金寄东西给他,那时他已经没的可吃了。虽然过得这样苦,但克利斯朵夫依旧不减其乐。同时,他过着非常严格的禁欲生活。对于寻欢作乐,他不但表示冷漠,而且因为厌恶巴黎的享乐主义,竟变成了极端禁欲主义者。

克利斯朵夫天生就不是个有钱人。他只要挣了钱就会花在音乐上面,不吃饭也要去听音乐会。坐在戏院最便宜的座位上,他的心中充满了音乐,音乐代替了一切。他半合着眼睛一动不动地体验着。

在克利斯朵夫为了要充分体验音乐的甜美而结交的这批临时朋友中间,有一张每次音乐会上都遇见的脸,特别吸引他。那是个风骚的女工,虽不懂音乐却极喜欢音乐。她长得清秀、明亮、恬静,并且有的是爱笑爱快活的心情。

克利斯朵夫望着她可爱的脸非常高兴。他欣赏她而不动欲念,她也知道他在注意她。他们已经开始了磁性的交流。他们每次都坐相同的座位,她的每一个表情他都明白,他们已经成为了好朋友,虽然他们从来没说过一句话,甚至也没想过在音乐会结束后见见面。(至少克利斯朵夫有这种想法)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们坐在了一起,他们互相交流。她的声音很好听,她不懂装懂地与他谈论音乐。当音乐会中奏到《伊索尔德之死》的那一段,她把汗湿的手伸过去,他一直握着,直到乐曲结束,他们在纠缠在一起的手指上感觉到了交响乐的波流。

散场时快到半夜了,她挽着他的胳膊由他送她回家。到了门口,她本想留下他,可他却告辞了。她很生气,同时感到他很蠢,回到房里,她不禁悄悄地哭了。再见面时,她本想表现出生气、冷淡的样子。可他那么天真朴实,又使她原谅了他,只是在接下来的聊天中有些矜持。

几个星期以来,克利斯朵夫即使是不吃饭也没有去听音乐会的钱了。天气越来越冷了,克利斯朵夫在他的小阁楼里坐着,就快被冻僵了。于是他下楼来在街道上乱跑,以此取暖。在喧闹的街道中,他常常会忘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自己想着一些无边无际的事情。

在这种长时间的运动中,他饿着肚子,几乎不跟一个人交谈。他做着无穷无尽的白日梦,而饥饿和沉默更恶化了他这种病态的倾向。夜里,他辗转反侧,做着各种累人的梦。白天,他又跟隐藏在他心中的人们聊天。

十二月里一个潮湿的下午,一切植物、建筑在雾中覆着冰花,浴着水气。克利斯朵夫从前一天起就总是打颤,总是不能使自己温暖,于是他便走进了不大熟悉的卢浮宫。

到目前为止,绘画没有使他怎么感动过,色与形对他的影响仅限于它们跟音乐共鸣的部分,而眼睛看的形式与耳朵听的形式中他只认得一个。所以堪称为光明世界的王后的法兰西,它最动人,最自然的魅力,克利斯朵夫始终没有发现。

即使克利斯朵夫对绘画感兴趣,以他十足的德国人的眼光也不会接受这一切。跟一些风雅的德国人比起来,克利斯朵夫也许是个野蛮人:这些富有诗意的裸体画对他来讲不过是一份以色情为基调的时髦报纸;欧洲的古代文明是他所生疏的;法国的古代艺术也是他无从接受的。此外,他根本不认识新派艺术。克利斯朵夫看惯了生硬的色彩,看惯了野蛮人的东西,当然接受不了法国艺术的半明半暗的格调和温柔细致的和谐。

但人会在不知不觉中被周围的事物影响,并随之产生变化。

那天傍晚,卢浮宫中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又冷,又饿,又累。而此时,他仿佛置身于神秘的童话世界中,画中的形象都动了起来。他从这些形象中走过,心中异常激动。

在这里,病态的克利斯朵夫的心灵受到了震动。他昏昏沉沉地走着,走到靠着塞纳河的画廊尽头,他把眼睛闭了一会儿。等到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被眼前的画深深地迷住了……

克利斯朵夫摇摇晃晃地走出卢浮宫。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突然之间,他一阵头晕,仿佛就要跌倒了,但那不过是一刹那的事,他紧了紧拳头,挺直了腿,马上把身体撑住了。

正在那时,他的目光与街对面的正在召唤他的一道目光相遇了。他停下来,想了一会儿,终于认出这双凄凉美丽的眼睛,原来就是那个被他在德国无意中闹丢了差事,一直想向她表示歉意的那个法国女教员。她也在人群中站住了,望着他。她仿佛想拨开人群,朝他走来,于是他赶紧迎上前去。可是无数车辆堵在他们中间。他想冲过去,可是这时过来一辆马车,把他撞倒,差点儿轧死他。等他爬起来,走到街对面,她已经不见踪影了。

他想去追她,可是一阵头晕过后,只得作罢。他已经病了,可却不肯承认,偏要绕远路回家。好容易回到家里,他累得坐在楼梯上休息。进了毫无温暖和生气的卧室,他还硬撑着不肯睡。坐在椅子上,听着和他一样疲惫的音乐,他听着听着想到了死。

克利斯朵夫振作了一下,想摆脱这些病态的思想。他想站起来在房里走走,可是却支撑不住了。他不得不躺到床上去。他是真地病了,可他精神上决不屈服。他决不让疾病来致他死命:因为他还有家乡,有可怜的母亲,他还有他的事业要干。他感到自己在下沉:一片呓语,还有节奏与乐句的交织。他在与病魔艰难地斗争着。

正在这时,他恍惚间觉得房间门开了,有一个女人拿着蜡烛走进来。他以为是幻影,他想说话,可又晕了过去。过了一会儿,他醒了过来,他觉得有人把枕头垫高了,身上被盖了被子,背后也是热烘烘的。他睁开眼,看见一个并不陌生的女子,还有另外一个人,原来是个医生。他们在说着什么,好像要把他送到医院去。他想嚷出来他不去,可他只能有气无力地哼唧。可那女的居然懂他的意思,替他拒绝了。他使足劲儿问她,她是谁。她说是他顶楼的邻居,听到了他痛苦的挣扎声,就下来看看他。她让他不要再耗费精力说话了。他听从了。可他一边躺着,一边想着他在哪儿见过她?……终于想起来了,不错,他是在顶楼的走廊里见过她,她是个帮佣,叫西杜妮。

他半睁着眼看着她,她没有发觉。她个子很矮,短鼻子,淡蓝眼睛,眼神又温和又坚强。她非常热心地照顾克利斯朵夫,可是默不作声,不表示亲密,从来不忘了她女仆的身份和阶级的区别。

等他病稍好一点能聊天的时候,他的忠厚使西杜妮说话放松了一点,但有些事她是不说的,她既谦虚又骄傲。克利斯朵夫只知道她是布列塔尼人,还有一个父亲。她说话很小心,可是克利斯朵夫还是猜到她父亲游手好闲而剥削女儿,而她的傲气使她默默地接受着剥削。她把她的一部分工资寄给父亲。她还有一个妹妹,妹妹的学费几乎全部由她负担,因此她干活非常卖力。

“你现在干得不坏吗?”克利斯朵夫问她。

“是的,可是我想离开这里。”

“为什么?是不是对主人不满意?”

“噢,不,他们对我很好。”

“那是工钱太少了?”

“也不是……”

他不大明白,想让她说说,可她说来说去不过是她枯燥的生活,谋生的艰辛。而她不怕这些,工作对她来讲是种乐趣。他猜到:她最感压抑的是无聊。联想起亲爱的老母亲在生活中受着同样的苦难,他看透了西杜妮的心事。他仿佛亲身经历了这种闷人的、不健康的消沉的生活:她的主人几天也不跟她说一句话,她整天坐在厨房里,面对着一堵单调的白墙。主人们到乡下过假期的时候是她最苦闷的时候。她只能无休止地哭,但烦到极点的时候连哭都哭不出来。她又想起了妹妹,计算着每天干多少工作,挣多少钱。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除了这种消沉的情形,她也有那股爱开玩笑的劲儿。她对于主人们的行为并非熟视无睹,心里也并非不加批判。她不免把自己的生活同奢侈生活中的虚幻的苦乐比较一番,但她并不因此而感到不公平,她忍受一切。她说:“本来嘛,各种人合起来才能形成世界。”

克利斯朵夫以为她有宗教信仰作精神支柱。但有一天,她提到那些有钱且快乐的人的时候,说:“最终,所有的人将来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