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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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十八章

第二天,奥金佐娃来喝茶时,巴扎罗夫好久都低着头喝他的茶,可是,他突然看了她一眼……她立即回头看他,像是他推了她一下似的,他仿佛感到,一夜之间,她的脸稍稍变得苍白了些。她很快便回到她自己的房间,直到早餐时才出来。这一天,从早晨开始就下起了雨,没法去散步了。大家都聚集在客厅里。阿尔卡沙拿起最近一期的杂志读了起来。公爵小姐像往常一样,先是满脸惊讶,好像他做着什么不礼貌的事情,然后便恶狠狠地盯着他;可是,他并没有注意到她。

“叶夫盖尼?瓦西里耶夫,”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道,“到我这儿来……我想问问您……您昨天提到过一本教科书……”

她起身向门口走去。公爵小姐看了下四周,脸上的神情似乎想说:“瞧,你们瞧,我多么吃惊啊!”然后,又死死地盯住了阿尔卡沙,但是他和坐在他旁边的卡佳交换了一下眼神,提高嗓音继续读了起来。

奥金佐娃快步来到了她的书房。巴扎罗夫三步并作两步地跟在她的后面,他低着头,只听见面前一掠而过的丝绸连衣裙那轻细的声音。奥金佐娃仍然坐在了她昨夜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巴扎罗夫也坐在了他昨晚坐过的地方。

“那本书的名字是叫什么呢?”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彼鲁斯和弗列密的《基础化学》(此处原文为法语。)……”巴扎罗夫答道。“其实,可以把Ganot,Traité élémentaire de physique expérimentale(法语:伽农:《物理实验基本教程》。)介绍给您。这本书中的插图更清楚些,总之,这本书……”

奥金佐娃伸出了手。

“叶夫盖尼?瓦西里耶夫,请原谅,我叫您来这儿不是要和您讨论教科书。我想重新继续我们昨晚的谈话。您那么突然地走了……您不会感到无聊吧?”

“听您的吩咐,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可是,我倒是想不起来,昨晚我和您谈论什么了?”

奥金佐娃斜眼看了看巴扎罗夫。

“我和您好像谈到了幸福。我对您讲了我自己。恰好,我提到了‘幸福’这个词。请您说说,譬如为什么甚至当我们欣赏音乐,当我们度过美妙的夜晚,和讨人喜欢的人交谈时,为什么这一切,比起我们自己拥有的,实实在在的幸福,似乎更加直接地暗示着某种必定在什么地方存在的永恒的幸福呢?这是为什么呢?或者您可能没有这样的体验?”

“您知道,俗话说:“这山望着那山高,”巴扎罗夫回答道,“况且,您昨晚自己说过,您并不感到满足。我却从来没有过这些想法。”

“您可能认为它们很可笑吧?”

“不,但是,我从来没有过这些想法。”

“真的吗?知道吗,我倒是很想知道,您在想些什么?”

“怎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听我说,我早就想和您挑明。您无话好说,您自己对此一清二楚,——您不是一个平常人;您还年轻,您面临着广阔的生活前景。您准备做什么呢?什么样的未来在等待着您?我想说,您想达到什么目的,您朝哪里走,您内心深处蕴含着什么想法呢?一句话,您是个什么人,您要做什么呢?”

“您让我吃惊,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您知道,我进行自然科学研究,而我是个什么人……”

“是的,您是个什么人?”

“我已经告诉过您,我将是个县里的医生。”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

“为什么您这样说?您自己也不相信这些话。阿尔卡沙可以这样回答我,可您不能。”

“是的,和阿尔卡沙相比嘛……”

“别说了!如此平凡的工作能否让您满意,并且,您自己不也一再断言,对您来说医学是不存在的。您,这样唯我独尊,会去当一名县里的医生!您这样回答我,是为了拒我于千里之外,因为您对我没有丝毫的信任。可是,您知道吗,叶夫盖尼?瓦西里耶夫,我能够理解您,因为我也曾像您一样,贫穷,自尊;或许我还像您一样,也是饱经风霜。”

“这很好,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但是,请您原谅我……一般说来,我不习惯于讲话,并且,您和我之间有这样大的距离……”

“什么距离?您又要对我说,我是个女贵族吗?算啦,叶夫盖尼?瓦西里耶夫;我好像已经向您证明了……”

“而且除此之外,”巴扎罗夫打断了她的话,“很大程度上未来是不由我们来决定的,何必要谈论和思考它呢?有机会做点什么,很好,如果没有机会,至少也会因为先前没有空谈而自慰的。”

“您把友好的交谈称为空谈吗?……或者,也许因为我是个女人,您就认为我不值得您信任吗?因为您是瞧不起我们所有的女人的。”

“我没有瞧不起您,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这您也知道。”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就算是吧:我理解您不想谈论您将来的工作;可是您现在发生的事……”

“现在发生的事!”巴扎罗夫重复了一句,“好像我是一个什么国家或者社会!无论如何,这丝毫也不让人感到有趣;况且,一个人总能大声地说出他‘发生的事’吗?”

“可我看不出来,为什么不能说出你心中的一切。”

“您能吗?”巴扎罗夫问道。

“我能,”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犹豫了一下儿答道。

巴扎罗夫低下了头。

“您比我幸福。”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不解地看着他。

“不管您怎样想,”她继续说道,“总好像有什么在告诉我,我们不会徒然相识,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我相信,您的,怎么说呢,您的紧张和拘谨最终会消失的吧?”

“那么,您看出来了我的拘谨……还有您所说的……紧张?”

“是的。”

巴扎罗夫起身走到窗前。

“您很想知道我拘谨的原因,很想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奥金佐娃重复道,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有些胆怯。

“您也不生气吗?”

“不。”

“不?”巴扎罗夫背朝着她站着。“那么,告诉您吧,我爱您,又愚蠢、又疯狂地……瞧,您达到了目的。”

奥金佐娃向前伸出了她的两只手,巴扎罗夫则把额头紧贴在窗玻璃上。他喘不上气来;全身明显地颤抖着。但是,这并非孩子般胆怯的颤抖,也不是第一次坦露心迹的甜蜜惊恐。这是他内心在升腾着强烈、沉重的激情,它类似于激怒,或者与激怒密切相关的情感……奥金佐娃害怕、可怜起他来。

“叶夫盖尼?瓦西里耶夫。”她说道,声音里不由得充满了温柔。

他一下子转过身来,像要把人吞了似地,牢牢盯住了她—突然一把抓住她的两手,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胸前。

她没有立刻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但一会儿功夫,她已经远远地站在屋角,从那儿看着巴扎罗夫。他猛地冲向她……

“您没有明白我的话。”她急促地、害怕地喃喃道。似乎他如果再向前迈一步,她就会喊叫起来……巴扎罗夫咬紧双唇,出去了。

半小时后,女仆把巴扎罗夫写的一张字条交给了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上面只有一行字:“我是否应该今天离开——或者可以呆到明天?”“为什么要走呢?我不明白您—您也不明白我,”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答复他说,她自己却想:“我连自己也不明白。”

午餐前她再没露面,一直背着手在房间里前前后后地走着,偶尔站在窗前或者镜子前面,用手帕慢慢地擦擦她的脖子,她觉得上面好像有一块地方火辣辣的。她问自己是什么使她,用巴扎罗夫的话说:“达到了目的”,使他吐了真言呢,而她就没怀疑什么吗……“我错了,”她低声说道,“可我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她沉思起来,想到巴扎罗夫扑向她时,近乎于野兽似的面孔,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莫非?”她突然说着,站住了,甩了甩头发……她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她那向后仰起的头,含着神秘微笑的半睁半闭的眼睛和双唇,这会儿,似乎都在向她述说着什么,她因此不好意思起来……

“不,”她终于坚决地说道,“天晓得这会怎么样,这开不得玩笑,平静终归好于世上的一切。”

她的平静并没有被破坏;但是,她充满忧伤,甚至大哭了一场,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反正不是因为受到了侮辱。她没有感到自己受到侮辱:却很快便感到自己错了。各种模模糊糊的情感,对过去生活的感触,对新事物的渴望,在这一切的影响下,她使自己走到了一条明显的界线的边上,同时,又迫使自己去向界外窥视—于是,她发现在那条界线之外即使不是深不可测,也是一片空虚……或者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