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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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2)

第二十章 (2)

“我给你说句宽心的话,”巴扎罗夫说,“我们现在对医学根本就是一笑置之,并不崇拜任何人。”

“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想当医生吗?”

“想,但这两者并不矛盾。”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用中指向烟斗中扎了几下,里面还剩下一点热的烟灰。

“有可能,有可能,我不同你们辩论。我算什么?一个退役的军医,如此而已。现在又当上农艺师了。我曾在你祖父的旅里任职,”他又对阿尔卡沙说,“不错,不错,想当年我也见过许多世面。什么样的社交场合没有去过!什么样的人物没有接触过!我,就是现在你们看到的我,曾给维特根施泰因公爵和茹科夫斯基诊过脉!你们知道吗,按14日起义者说法,南军里所有人(这时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意味深长地紧闭嘴唇)我全认识。不过这与我没有关系。我只管自己的手术刀就够了。您的祖父可是一个非常受人尊敬的人,一个真正的军人。”

“你要承认,那是个大笨蛋。”巴扎罗夫懒洋洋地说。

“唉,叶夫盖尼,你这是怎么说话呀?得啦……当然,基尔萨诺夫将军不算是……”

“好啦,别说他啦,”巴扎罗夫打断说,“我一来到这儿,特别喜欢你的白桦树林,长得真好。”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振奋起来。

“那你看看我现在的小花园吧!每棵树都是我亲手栽的。有果树,有浆果,还有各种药草。年轻的先生们,不管你们头脑如何机灵,老巴拉赛尔苏斯(巴拉赛尔苏斯:(1493—1541)医学家和自然科学家,化学医学派创始人之一。他力促使化学制剂应用到医学上来。)的话毕竟是神圣的真理:一切都在药草、话语和石头之中。你知道,我已不再行医,但是一星期里总有二、三次重操旧业。人家来求教,总不能粗鲁地把人家赶走吧。也常有穷人来请求帮助。况且这个地方根本没有医生。这里附近有个人,是个退役少校,你想不到,他也给人看病。我向人打听,他是否学过医?人们告诉我,没有,他没学过,他多半是出于善心……哈哈,出于善心!什么事啊!哈哈,哈哈!”

“费奇卡!给我装上烟斗!”巴扎罗夫厉声说道。

“我们这里还有一位大夫,他到病人家出诊,”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带着某种无可奈何的神情说,“病人已一命呜呼,人家不让大夫进去,说现在用不着了。这位完全没有料到,不好意思起来,问:‘老爷临终前打嗝没有?’‘打了。’‘打得厉害吧?’‘厉害。’‘啊,这很好。’于是转身回去了。哈哈。”

老人家一个人笑起来。阿尔卡沙淡然一笑。巴扎罗夫只是猛吸了一口烟。就这样谈了一个半小时;阿尔卡沙回自己房间去了一趟,这个房间原来是浴室的更衣间,不过很舒适、干净。塔纽莎终于进来报告,午饭准备好了。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第一个站起来。

“走吧,先生们!如果我使诸位厌倦,请予宽恕。也许内人会比我更令你们满意。”

午饭,虽然是仓促准备的,但是做得很好,甚至可说很丰盛;只是酒不多,正像俗话说的,刚有点酒意:季莫菲伊奇在城里从一个熟识的商人那里买来的霍列斯酒,几乎全是黑色的,发出一种不知是铜还是松脂的气味;而且苍蝇也在那里捣乱。平常有一个听差的小厮拿着一根很大的绿树枝赶苍蝇;但是这次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把他支开了,怕受到青年人的责备。阿里娜?弗拉西耶夫娜匆匆忙忙打扮了一番:戴上一顶有绿飘带的软帽,披一条浅蓝花披肩。一看见她的叶纽什卡,她又哭了,但是不等丈夫劝她,她自己就连忙擦干了眼泪:她便把披肩弄湿了。年轻人自己吃饭,主人们早就吃过了。费奇卡服侍他们,那双不平常的靴子显然很使他受累,一个叫安菲苏什卡的女人给他帮忙,她只有一只眼睛,脸上带着刚毅的神情,她履行着家务管理员、家禽饲养员和洗衣工的职责。客人吃饭时,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甚至颇为得意的神情。他讲述着拿破仑的政策和意大利问题的复杂性给他带来的重重忧虑。

阿里娜?弗拉西耶夫娜对阿尔卡沙看都不看一眼,也不招待他吃饭,她用拳头托着圆圆的脸庞,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不住声地唉声叹气;略显浮肿的樱桃色嘴唇,两颊和眉际的黑痣使她的圆脸上带着非常和善的表情。她极想知道他来住多少时间,但她又不敢问他。“若是他说就呆两天呢。”她想,她的心揪起来了。吃完榨菜,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拿着打开瓶盖的半瓶香槟酒。“你们瞧,”他兴奋地大声说:“即便我们住在穷乡僻壤,遇到隆重的场合我们照样可以欢庆一番!”他斟满三个高脚酒杯和一个小酒杯,说了声祝“无限尊贵的客人”健康,便像军人似地把一大杯酒一饮而尽,而且还强使阿里娜?弗拉西耶夫娜把那一小杯喝得一滴不剩。果酱端上来之后,阿尔卡沙虽然平时不吃任何甜东西,但是认为品尝新熬好的四个不同品种的果酱是责无旁贷的事,然而巴扎罗夫却断然拒绝,并且立即吸起烟来。后来又端上奶油茶、黄油茶和小甜面包;然后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又带领大家去花园欣赏黄昏的美景。走过长椅时,他小声对阿尔卡沙说:

“我喜欢在这个地方看着夕阳西下探究哲理:太阳应该是个隐士。再往那边,我栽了几棵树,是贺拉斯(贺拉斯:(公元前65—公元前8年)罗马诗人。他的《诗艺》一书是古典主义的理论基础。)喜欢的树。”

“什么树?”巴扎罗夫注意听着问道。

“就是……槐树。”

巴扎罗夫打起哈欠了。

“我看,旅行家们该投入摩尔甫斯(摩尔甫斯:希腊神话中的梦神。“投入摩尔甫斯的怀抱”是进入梦乡之意。)的怀抱了吧。”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说。

“也就是说该睡觉啦!”巴扎罗夫接着他的话说,“这个判断完全正确。该睡啦,一点儿不错。”

同母亲分手时,他吻了吻她的上额,但她却拥抱了他,并且在他背后,偷偷地画了三次十字。瓦西里?伊万诺维奇送阿尔卡沙到他的房间,并祝愿他得到“在我们幸福年华时代曾享受过的那样美好的休息”。确实,阿尔卡沙在他的澡塘更衣室里睡得好极了:房间里散发着薄荷的香味,两只蟋蟀在壁炉后面争相吱叫着像奏催眠曲。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从阿尔卡沙那里回到书房,在沙发上弯着身子挤在儿子的腿边,想同儿子聊聊天,但是巴扎罗夫立即把他支走了,说他困了,但他本人直到天亮也没睡着。他大睁着双眼,气愤地看着漆黑一片:童年回忆对他没有吸引力,何况他还没有摆脱最后那些痛苦的印象。阿里娜?弗拉西耶夫娜开初心满意足地祷告了一会,然后又同安菲苏什卡谈了很久;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夫人面前,那只独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神秘地向她悄悄诉说她对叶夫盖尼?瓦西里耶维奇的种种发现和设想。兴奋、饮酒、香烟的烟雾使老太太头晕目眩;丈夫本来想同她谈谈,只好挥手作罢。

阿里娜?弗拉西耶夫娜是一位真正的俄罗斯旧时贵族,她应当生活在200多年前的古莫斯科时代。她十分地笃信上帝,非常敏感,迷信一切可能的预兆、卜卦、符咒、梦境;迷信假托神命的先知,家神、林妖、不祥的相遇、中邪、民间药方,星期四不吃盐(古俄罗斯农村风俗,星期四不吃盐。

)、世界末日即将来临;她相信,如果晴朗的星期天晚祷的蜡烛没有熄灭,那么荞麦就会长得很好;她相信,蘑菇如果让人看见,它就不长了;她相信小鬼喜欢住在有水的地方;她相信,每个犹太人胸前都有块血斑;她害怕老鼠、蛇、青蛙、麻雀、蚂蝗;她怕打雷,怕凉水,怕过堂风,怕马,怕山羊,怕长红头发的人和黑猫;她认为蟋蟀和狗都是不洁的动物;不吃小牛肉,不吃鸽子,不吃虾,不吃奶酪,不吃龙须菜和大头菜,不吃兔子,不吃西瓜,因为切开的西瓜像约翰先驱的头颅;一说起牡蛎就浑身发颤;很喜欢吃,但是有严格的节制;她一天能睡上十个小时,但是如果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害了头痛病,她也能完全不睡;除了《阿列克西斯》或《林中小屋》,她没有读完任何一本书;她一年写一封,多者写两封信,可是管理家务、晒干果、熬果酱却非常内行,虽然她什么都不用亲自动手,一般来说她是不喜欢活动的。

阿里娜?弗拉西耶夫娜十分好心肠,而且就她来说,也不笨。她懂得人世间有专门发号施令的老爷和专门伺候人的平民百姓,所以对于谄媚阿谀和卑躬屈膝也并不厌弃,然而对待手下人仍旧是和颜悦色和温文尔雅的,对于任何乞丐都有所施舍,对任何人都不严词责备,虽然有时也说别人的坏话。年轻时她是一副人见人爱的模样,会弹旧式钢琴,并且能说一点儿法语。她的出嫁是被迫的,多年来跟着丈夫到处奔波,身体发胖了,也忘记了音乐和法语。对于自己的儿子,她又爱又说不出来地怕。庄园的管理,她交给了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她已经什么事情都不过问了,所以她的老伴一谈起即将到来的改革和他的计划,她就唉声叹气,摇摇手绢不愿听下去,并且由于内心的惊恐而眉毛抬得越来越高。她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总感到要有巨大的灾祸临头,而且一想到某件伤心的事情,马上就会哭泣起来……这样的女人现在已经绝迹了。上帝知道,这是否值得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