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3)
“我想，不会有什么事的，叶夫盖尼?瓦西里耶夫……我很遗憾，您在我家做客会得到这样的……这样的结果。尤其使我难过的是，阿尔卡沙……”
“我大概会见到他的。”巴扎罗夫回答说。任何“解释”和“表白”总要在他心里激起不可忍受的感觉，“如果见不到的话，请您替我向他致意，并表示惋惜。”
“我也请……”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躬身回答。但是巴扎罗夫不等他这句话说完，便走出去了。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知道巴扎罗夫要走，便想同他见见面，握握手。但是巴扎罗夫却依然冷若冰霜；他明白，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想要表现他的宽宏大量。他也没有能够同费涅契卡告别：他同她只是从窗子里互相看了一眼。他觉得她的脸色是忧伤的。“她大概要遭受磨难了！”他心里说……“不过。总会挣扎过来的！”然而彼得却大动感情，他抱着巴扎罗夫的肩膀放声大哭，直到巴扎罗夫问他一句：“你的眼睛湿没湿”，才使他冷静下来，杜尼亚沙却只能躲到树林里去掩饰自己的激动心情了。整个这场痛苦的罪魁祸首爬上大车，点燃雪茄，当走过三俄里多路，在大道的拐弯处，一字摆开的基尔萨诺夫庄园以及老爷的新房最后一次展现在他的眼前时，他只是唾了一口，含混不清地说了句：“可恶的老爷们”，然后严严实实地裹紧了大衣。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很快便好转了；但是他仍不得不在床上躺了近一个星期。他很有耐心地忍受着如他所说的不自由，只是对于修饰打扮过于热心，总让人给他洒香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读杂志给他听，费涅契卡照旧服侍他，给他送鸡汤、柠檬水、荷包蛋、茶；每当她走进他的房间，她总感到一种内心的恐惧。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出人意料的举动吓坏了家里所有人，而她尤甚。只有普罗科菲伊奇一人毫不介意，并且大谈在他那个时候老爷们经常决斗，“不过只是高贵的老爷们自己之间决斗，对这样的恶棍，为句粗话，他们不过吩咐一声，拉到马厩，鞭打一顿而已。”
费涅契卡几乎没有感到良心的责备，但是关于这场吵架的真正原因的思虑却不时在折磨着她；而且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总是那样奇怪地看着她，因而，即使她调转身背对着他，依然能在自己身上感觉到他的目光。由于无休无止的内心焦忧，她削瘦了，因而也更可爱了。
有一天——这是早晨的事——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感到身体很好，便从床上移到沙发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过他的健康之后，就到打谷场去了。费涅契卡端来一杯茶，放到茶几上，想要离开。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拦住了她。
“您要急着到哪里去，费涅契卡?尼古拉耶夫娜？”他开口说话了。“莫非您还有事吗？”
“没有……啊有……还要去那边斟茶。”
“您不在杜尼亚莎也会做好的；同病人稍坐一会儿吧。同时，我也有话同您讲。”
费涅契卡默默无言地坐在安乐椅边上。
“您听我说，”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说着捋了捋他的小胡子，“我早就想问问您：您似乎是害怕我吧？”
“我？……”
“是的，您。您从来也不看我，仿佛您有心病似的。”
费涅契卡脸红了，她瞥了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一眼。她觉得他的样子有点奇怪，不禁暗自心跳起来。
“您真是有心病吧？”他问她。
“怎么会有心病呢？”她小声说。
“那怎么不会！不过，您能对谁有错呢？对我？这不大可能。对这个家中的其他人？这也是不可能的事。难道是对弟弟吗？然而您不是很爱他吗？”
“爱。”
“全心全意，心甘情愿？”
“我全心全意地爱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真的？您看着我，费涅契卡(他第一次这样叫她……)您知道，说谎可是莫大的罪过！”
“我不说谎，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如果我不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我以后也不要活了！”
“不想舍弃他而另找别人吗？”
“我能舍弃他去找谁呀？”
“要找自然会有！比如刚离开这里的那位先生。”
费涅契卡站起身来。
“我的天哪，巴维尔?彼得罗维奇，为什么您这样折磨我？我怎么得罪您啦？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费涅契卡，”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悲腔悲调地说道，“因为我看见……”
“您看见什么啦？”
“在那边……凉亭里。”
费涅契卡顿时满脸飞红，直到耳边。
“我在那里又有什么错啦？”她吃力地说道。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欠起身来。
“您没错？没有？一点没错？”
“人世间我只爱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一人，而且爱他一辈子！”费涅契卡以突如其来的力量说道，要放声痛哭的感觉不停地涌向她的喉头。“您看到的事情，即使到可怕的法庭上我也要说，这种事过去、现在都不是我的错，如果有人在这种事上怀疑我对我的恩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那我不如马上去死……”
但是这时她说不出话来了，同时她感觉到，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抓住了她的手，紧握着……她看了他一眼，顿时便僵住了。他的脸色比先前更苍白了；他的眼睛闪着光芒，而最使人惊奇的是一颗沉重的泪珠在他的面颊上滚动着。
“费涅契卡！”他的话犹如一种奇妙的低声细语，“爱我，爱我的弟弟吧！他是那样善良，那样一个好人！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为了任何人都不要背叛他，不要听任何人的话！您想想吧，还有什么能比爱人而不被人爱更可怕呢！永远也不要离开我可怜的尼古拉！”
费涅契卡的眼泪干了，她的恐惧消失了，她只感到莫大的惊异。然而当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正是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本人把她的手贴到嘴唇上，一个劲地紧贴在它上面，并不吻它，只是间或抽筋似地长出气时，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天啊！”她想，“他不会再犯病吧？……”
一瞬间他心中那整个断送的生命又荡起来了。
迅速的脚步声踏得楼梯咯吱作响……他把她推开，一仰头躺在枕头上。门大敞开——心情愉快、朝气蓬勃、脸色红润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走了进来。米佳，和父亲一样的充满朝气和面色红润，只穿了一件衬衣，光着小脚蹬着父亲的乡村大衣的大纽扣，在他的胸膛上跳动着。
费涅契卡立即朝他扑过去，两手抱住他和儿子，把头贴到他的肩上。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吃了一惊：羞怯而又谦恭的费涅契卡从来不当着第三者的面对他表示爱抚。
“你怎么啦？”他看了哥哥一眼，说着，把米佳递给她。“你没不舒服吧？”他走近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道。
她把头埋进麻纱头巾中。
“没有……这样……没什么……不，我觉得好多了。”
“你不该过早地挪到沙发上来。你到哪里去？”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转身又对费涅契卡说，但是她已关上门出去了。“我本想抱着我的壮士来给你看看，他想念伯父呢。她为什么又抱着他走啦？可是你怎么啦？刚才你们闹别扭啦还是怎么的？”
“兄弟！”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庄重地说道。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为之一震。他害怕起来，他也不明白为什么。
“兄弟，”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又说，“答应我，满足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你说吧。”
“这个要求至关重要，就我的理解，它决定着你一生的全部幸福。现在我要对你说的话是我这段时间里思谋良久的……兄弟，履行你的义务吧，停止这场诱惑吧，不要让你这个优秀人物做出的坏榜样再继续下去了！”
“你想说什么呀，巴维尔？”
“同费涅契卡结婚……她爱你，她是你儿子的母亲。”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后退一步，两手一拍。
“你是说这个呀，巴维尔？我总以为你是坚决反对这类婚姻的呢！你是说这个呀！难道你不知道，我之所以没有做你这样公正地称之为我的义务的那件事，惟一的原因是出于对你的尊重！”
“在这件事上你不该尊重我的，”巴维尔?彼得罗维奇脸上带着苦涩的微笑说道。“我在想，巴扎罗夫责备我有贵族派头是对的。不，亲爱的弟弟，我们不能再扭扭捏捏，考虑上流社会了；我们都是旧式的人，温顺的人。我们该把所有杂务放到一边。正像你说的，开始完成我们的义务。你瞧吧，我们还能额外得到幸福呢。”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跑过去拥抱哥哥。
“你彻底地打开了我的眼睛！”他欢呼起来。“我没有看错，始终相信，你是世界上最善良、最聪明的人；现在我还看出，你不仅深明大义，而且宽宏大量。”
“小声点，小声点，”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打断他的话，“别再碰伤你深明大义的哥哥的腿呀，快50岁的人了，他还像个准尉似地去跟人决斗呢。好吧，这件事就算定了：费涅契卡将是我的……弟媳（原文系法语。）。”
“我亲爱的巴维尔呀！不过阿尔卡沙将会怎么说呢？”
“阿尔卡沙？他必定会很高兴的。放心吧！婚姻不合他的心意，但是他心中的平等感却能得到满足。确实如此，都十九世纪了（原文系法语。）还讲什么等级啊！”
“啊，巴维尔，巴维尔！让我再吻你一下。别担心，我小心点。”
兄弟俩拥抱在一起。
“现在是不是要向她宣布你的意愿呢，你意下如何？”巴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干吗这样匆忙呢？”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反问，“莫非你们已经谈过了？”
“我们？谈过？想到哪里去了（原文系法语。）！”
“那好极了。首先你身体要好起来，这事我们是不会放下的，要好好想想，设计一下……”
“你真是下定决心了？”
“当然是下定决心了，衷心感谢你。现在我出去一会儿，你要休息一下；任何激动对你都是有害的……不过以后我们再细谈。睡一会儿吧，我亲爱的，上帝保佑你健康！”
“为什么他这样感谢我呢？”巴维尔?彼得罗维奇独自一个人时想道。“好像这不是由他自己决定的！至于我，只要他一结婚，我就走得远远的，去德累斯顿，或者去佛罗伦萨，在那里一直住到去见阎王。”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往额头上洒了点香水，便闭上了眼睛。他的头，美丽而又削瘦，枕着白色枕头，在日间明亮的光线照射下，犹如死人的头颅……他也就是个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