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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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2)

第二十五章 (2)

“你回答得多么庄重!我以为能在这里找到他,叫他陪我去散散步呢。他一直求我这件事。从城里给你带来了皮鞋,你试试去吧:昨天我就注意到,你的旧皮鞋穿坏了。你平常不太管这种事,可是你的一双小脚多漂亮啊!你的手也很好……只是大点:那就要以脚为胜。不过你在我这里倒不是个卖弄风情的女子。”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沿小路往前走去,她的漂亮的连衣裙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卡佳从长凳上站起来,拿起海涅诗集也走了——只不过不是去试皮鞋。

“漂亮的小脚,”她想着,缓步轻轻地走上被太阳晒得灼热的露天的石台阶,“漂亮的小脚,您说的……等着吧,他以后要拜倒在这双脚前的。”

但是她马上感到不好意思了,便急忙向上跑去。

阿尔卡沙沿着走廊向自己的房间走去;管家赶上他报告说,巴扎罗夫先生正在他房间里坐着等他。

“叶夫盖尼!”阿尔卡沙几乎吃惊地喃喃着,“他早就来了吗?”

“刚到,让我不要报告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他来了,让我把他直接送到您的房间里。”

“我们家是不是出事啦?”阿尔卡沙想着,匆匆跑上楼梯,一下子打开房门。巴扎罗夫的样子使他立即平静下来,虽然更有经验的眼睛大概会发见,这位不速之客,他的身躯虽然依然强健,但显得瘦削,内心有些激动。他肩上披着灰尘仆仆的大衣,头上戴着软帽,坐在窗台上,甚至当阿尔卡沙高声喊叫着扑到他的脖子上的时候,他也没有站起来。

“真想不到!什么运气把你带来的?”他一再说着,在房间里忙来忙去,像一个想尽办法表现自己快乐的人那样。“我们家一切顺利,都很健康,是不是?”

“你们家一切顺利,但不是人人都健康,”巴扎罗夫说道,“你别说个没完,让人给我倒杯克瓦斯,坐下,听我说,我希望用简短的但相当强烈的话告诉你一件事。”

阿尔卡沙安静下来,于是巴扎罗夫向他讲述了他同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决斗的事。阿尔卡沙非常吃惊,甚至很感忧伤,但是他认为没有必要表现出来;他仅仅问了问,他伯父的伤势果真没有危险吗?他的伤势是最令人感兴趣的,不过不是在医学方面——得到这样回答之后,他勉强笑了笑,但在心里却害怕起来,甚至有惭愧之感。巴扎罗夫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的,老弟,”他说道,“这就叫同封建主一块生活。自己混到封建主一伙里,就要参加骑士比武。好吧,现在我要到‘父辈’那里去了,”巴扎罗夫这样结束他的话:“半路上我绕道这里……把这一切告诉你,假如我认为说谎能有用的话,我该胡说一通。不,我绕道这里,鬼知道是为什么。你瞧见没有,有时候人若能揪住自己的头发,像在菜畦上拔拨萝卜似地把自己揪起来,倒是颇有益处;最近我就办了这样一件事……但是我想再看一眼与之分手的东西,曾经蹲过的菜畦。”

“我希望这些话不是对我说的。”阿尔卡沙不安地反驳说,“我希望,你不是想同我分手吧。”

巴扎罗夫凝重地、几乎入木三分地看了他一眼。

“似乎这很使你伤心?我觉得好像你已经同我分手了。你是这样朝气勃勃,衣冠楚楚,大概你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吧。”

“我同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有什么事呀?”

“难道你不是为了她才从城里到这里来的吗,小伙计?顺便问一句,那边星期日学校的活动怎么样?你难道不是爱上她了吗?或者你现在又谦虚起来了?”

“叶夫盖尼,你知道,我一向对你都是坦诚相见的,向上帝保证,我会让你明白,你想错了。”

“哼!真是新鲜事,”巴扎罗夫小声说,“不过你先不必着急,这对我完全无所谓。用罗曼蒂克的话来说,我感到我们要各行其道了,而用我的话说很简单:我们彼此厌倦了。”

“叶夫盖尼……”

“我亲爱的,这不是坏事,世界上烦人的事多得很哪!我想,现在我们该告别了吧?自从我来到这里,我就感到恶劣透顶,好似饱读了果戈理致卡鲁加省长夫人的信。而且我也没有吩咐卸马。”

“得了吧,这不行啊!”

“为什么?”

“我先不说自己;这对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是极其不礼貌的,她一定要见见你。”

“不过,这一点你错了。”

“相反,我确信我是对的,”阿尔卡沙反驳道,“你装什么糊涂?若说到这件事,难道你不是为她才来这里的?”

“这也许有理,不过你终究错了。”

然而阿尔卡沙是对的。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很愿意会见巴扎罗夫,并通过管家请他到她那里去。在去她那里之前,巴扎罗夫换了衣服:原来他装自己的新衣服时,就把它放在手边了。

奥金佐娃接待他的地方,并不是他突然向她表白爱情的那个房间,而是客厅。她客气地向他伸出她的手指尖,但是她的脸上却不由自主地露出紧张的神情。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巴扎罗夫急急忙忙地说道,“首先我要请您放心。您面前是个凡人,他本人早已醒悟,而且希望别人也忘却他的蠢事。我这一走要去很久,虽然我不是温和的人,可是,想到您会怀着厌恶的心情想到我,您同意吧,倘若带着这样的思想离去,我也是不愉快的。”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长长地出了口气,宛如一个人刚刚登上高高的山顶似的,她的脸上绽出妩媚的笑容。她再次向巴扎罗夫伸出手,并且回握了他的手。

“谁提旧事,谁没眼力,”她说,“而且凭良心说,那时候即使不算卖弄风骚,我也有其他错处。总之,让我们像以前一样作朋友吧。那是一场梦,不是吗?谁还常记得那些梦境呢?”

“谁还常记得?实在说爱情……也是一种故意做出来的感情。”

“果真吗?我很高兴听到这种话。”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持这样的说法,巴扎罗夫也持这样的说法:他们两人都以为,他们说的是真理。他们的话里有没有真理,是否完全都是真理?他们本人当时并不知道,作者更不知晓。但是他们谈得非常投机,仿佛他们彼此是完全信赖的。

谈话间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问巴扎罗夫,他在基尔萨诺夫家做了什么事?他本想给她讲讲同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决斗的事,但是一想到她会以为他在显摆自己,便缄口不谈,只回答她说,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工作。

“我呢,”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道,“先是犯了忧郁症,天知道是什么缘故,甚至打算出国呢,您可想而知了!……后来这事便过去了,您的朋友阿尔卡沙?尼古拉伊奇来了,我就恢复常轨,扮演起自己真正的角色。”

“请问,这是什么角色呢?”

“阿姨、教师、母亲的角色,随您怎么说都行。顺便说说,您不知道,我先前没有很好地理解您同阿尔卡沙?尼古拉伊奇的亲密友谊,把他看作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但是现在我更好地了解他了,我确信,他是个聪明人……主要的是他年轻,年轻……不像我同您,叶夫盖尼?瓦西里耶夫。”

“在您的面前他还是那样害羞吗?”巴扎罗夫问。

“莫非……”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本来想说,考虑了一下,又补充道:“现在他对人更加信赖了,他也同我说话。过去他总躲着我。不过我也没有去找他的一群伙伴。他同卡佳是好朋友。”

巴扎罗夫厌烦起来。“女人就不能不跟人耍心眼。”他想。

“您说,他总躲着您,”他冷笑着说,“不过,他曾经爱上您,这大概对您已不是秘密了吧?”

“什么?他也?”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话脱口而出。

“他也,”巴扎罗夫恭顺地一鞠躬,重复她的话说。“难道您不知道,我对您说了个新闻?”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垂下眼睛。

“您弄错了,叶夫盖尼?瓦西里耶夫。”

“我不认为。但是我也许不该提起这件事。”“那你以后就别跟人耍心眼了,”他心里说。

“为什么不能提呢?不过我认为,您过分看重了瞬间的印象。我开始怀疑,您是爱好夸大其辞的吧。”

“咱们最好别提这件事啦,安娜?谢尔盖耶夫娜。”

“为什么呢?”她口头上虽然反对,但是自己却把话题引向别的轨道。对巴扎罗夫她毕竟感到不好意思。虽然她对他说了,自己也确信,一切都已忘却。同他随随便便地交谈着,甚至开开玩笑,她有一种轻微的恐惧局促感。在轮船上、在大海里人们常这样无忧无虑的交谈,欢笑,就如同在陆地上一样;但是只要发生最小的一点停顿,出现最小的一点儿异常征兆,人人的脸上都立刻会出现特别惊慌的表情,这就是时刻意识到时刻存在危险的证明。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同巴扎罗夫没有谈多久。她沉思起来,答话心不在焉,最后向他提议到大厅里去,在那里他们见到公爵小姐和卡佳。“阿尔卡沙?尼古拉伊奇在那里?”女主人问道;听说他已经一个多小时没有露面,便派人去请他。没有立即找到他:他跑到花园里最偏僻的地方,坐在那里,两手交叉,托着下巴,陷入沉思。这些思绪深刻而又重要,但并不悲伤。他知道,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正单独同巴扎罗夫坐在一起,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感到嫉妒;他的面容反而平静地闪着光彩;他似乎是对某种事情感到惊奇,又感到高兴,并对某件事情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