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叶妮·葛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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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闭嘴,儿子!”母亲呵斥道,“他们还听得见咱们的话。而且你说的话也不雅,透着法律学生的味儿。”

“哎!叔叔,”法官看到德·格拉森一家已经走远,就嚷道,“我开始是德·蓬丰所长,到后来干脆就是克律肖了。”

“我明白这事让你不高兴,可是风向确实对德·格拉森有利。你这不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吗?……让他们去信葛朗台的‘咱们再等等看’那一套鬼话吧,孩子,你放心好了,欧叶妮迟早还是你的人。”

很快,葛朗台宽宏大量的决心同时在三个家庭里传开了,葛朗台深念手足之情的义举成了全城人议论的话题。大家都原谅了葛朗台背信弃义出卖葡萄园主的行为,同时赞赏他的诚实,夸奖他的慷慨但对他是否能办得到不大相信。法国人的性格,就是疯狂崇拜昙花一现的人物与飘忽不定的事情。那些芸芸众生和普通百姓,难道他们都失去记忆了吗?

葛朗台关上大门就唤来娜侬:

“别把狗放出来,也别睡觉,咱们还有活要干呢。十一点,高尔努瓦利埃会赶着德·弗罗瓦丰的马车到家里来,你要听着,别让他敲门,叫他轻轻地进来。警察当局严禁夜间大吵大闹。况且还不能让左邻右舍知道我要出门。”

话毕,葛朗台上楼去他的密室,娜侬听见他在里面翻东西,走来走去,但谨慎得很。显然他不愿惊动妻子和女儿,尤其不愿引起侄儿的注意,看到他房间的亮光,已开始诅咒他了。半夜,惦记着堂弟的欧叶妮以为听到了一个垂危的人的呻吟,她觉得这人就是查理:她离开时,他脸色那么苍白,神色那么绝望!或许他已经自杀了。突然,她披了一件带风帽的大衣想出去。她先被窗户里射进的一道强光吓了一跳,以为失火了,后来又听见娜侬沉重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还夹杂着几匹马的嘶叫声,她这才放下心来。

“父亲是不是把堂弟绑架了?”她这样想着,同时小心翼翼地把房门打开了一点,怕发出响声,不过正好能看见过道里发生的事。

蓦地,她的眼睛与父亲的相遇了,虽然他的目光并未注意她,却也把她吓了一跳。老头儿和娜侬的右肩上合伙扛着一个短而粗的大棍,棍子两头系着一根绳子,绳子上拴着一只木桶,就像他穷极无聊时在面包场里取乐时做的那种桶。

“圣母玛丽亚!先生,这可够重的!……”娜侬低声说。

“只可惜是些大铜板!”老头儿说,“小心别碰着烛台。”

楼梯扶手两根横挡上的一只蜡烛照着亮。

“高尔努瓦利埃,”葛朗台对他徒有其名的守庄人说,“你带了手枪没有。”

“没有,先生。真是的!为那些铜板,您有什么好怕的?……”

“噢!啥也不怕。”葛老头说。

“再说,我们走得很快,”守庄人接着说,“佃户为您挑了最好的马。”

“好,好。你没有告诉他们我去哪儿吗?”

“我压根儿就不知道。”

“好。马车结实吗?”

“这车呀,主人,可以载三千斤呢。您那些不值钱的酒桶有多重?”

“这我可清楚,”娜侬说,“差不多有一千八百斤重。”

“闭上你的嘴,娜侬,你告诉夫人我去乡下了,回来吃晚饭。高尔努瓦利埃,快走,九点前要赶到安茹。”

马车上路了。娜侬关好大门,放出狼狗,然后扛着红肿的肩膀去睡觉。街坊邻居没人知道葛朗台出门,也不知道他外出的目的。老头儿真是十足的诡秘。在这座堆满黄金的房子里,谁也见不到一个铜子儿。早晨,他在码头上听人们说闲话时得知:南特搞了一大笔配船生意,结果金价上涨了一倍,投机倒把者到安茹套购黄金,于是向佃户借了几匹马,准备去安茹抛售自己的黄金,再带回国库券,正好是买公债所需的数额,并且趁黄金猛涨时大捞一把。

“父亲走了,”欧叶妮喃喃自语,她在楼梯高处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家里又恢复了宁静,渐渐远去的车轮声在沉睡的索木尔城里消失了。这时,欧叶妮用耳朵倾听之前,先在心里听到一声透过板壁从堂弟房里传来的呻吟。像刀刃般纤细的一道光亮从门缝射出,平照在旧楼梯的栏杆上。“他心里很难受,”她说着又登上两级台阶。第二次呻吟使她来到了卧室门前的平台上。房门虚掩着,她推开门,站在门口。查理正在酣睡,头斜靠在扶手椅上,笔掉了,手几乎挨着地。这种睡姿引起的呼吸不畅把欧叶妮吓了一跳,她赶快走进卧室,看见桌上有十几封已封好的信,心想:“他一定疲倦极了,”她看了几封信上的地址致马车制造商,法利,布雷曼先生。致裁缝布依松先生,等等。“他大概把事情都安排妥了,打算很快离开法国,”她想。她的目光落在两封打开的信上。

一封信的开头写着:“亲爱的阿奈特……”这几个字使她一阵晕眩,心怦怦直跳,双脚钉在地板上,动弹不得。“他亲爱的阿奈特,他爱上别人了,别人也爱他!再没希望了!他对她能说什么呢?”这一连串的想法在她脑海里和心中一闪而过。她到处都看见了这几个火焰般的字,甚至地砖上也有。“就这样同他绝交吗?不!我不能看这封信。我应该走开。要是我看了信又会怎样?”她瞧着查理,轻轻扶起他的头放在椅背上,他像孩子似地任她摆布,甚至在熟睡时也能认得自己的母亲,受她照料让她亲吻。欧叶妮像母亲一样拿起他垂下去的手,像母亲一样轻轻地吻他的头发。“亲爱的阿奈特!”,仿佛有个鬼在她耳边呼唤着这几个字。“我知道这样做也许不好,可我还是要看这封信。”她思忖。欧叶妮扭过头去,因为她受到了良心的责备。善与恶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她心中较量。直到此时,她还从没做过任何使自己脸红的事。爱情和好奇心战胜了她。每读一句话,她的心就膨胀一点,读信时刺激她的热情使她初恋的乐趣更加甜美无比。

“亲爱的阿奈特,什么都不能使我们分开,除了这次使我难以承受的不幸,那是再怎样谨慎也无法预料的。我父亲自杀了,他和我的全部财产都已丧失殆尽。从我受的教育看,我这个年纪还该是个孩子,可现在已成了孤儿。然而我必须像成人一样从掉进的深渊中爬出来。我刚才用了半夜时间做了盘算。如果我想以有教养的人的身份离开法国这一点不成问题,我手头还有一百法郎去印度或美洲碰运气。是的,可怜的安娜,我将去气候最恶劣的地方寻找发财的机会。据说在这种条件下,钱来得又快又保险。至于留巴黎,我想不大可能。我的灵魂,我的脸面都无法忍受对一个被毁了的人,一个破产者的儿子的那种羞辱,冷淡和蔑视。上帝啊!欠了四百万?……在头一周我就会在决斗中被杀,所以我绝不再回巴黎。你的爱,使一个男人的心从未变得如此高贵的最温柔最忠实的爱也不能把我带回巴黎。唉,可惜啊!心上人,我没有足够的旅费去你那儿,给你一个,接受你一个最后的亲吻,一个使我能从中吸取力量完成大业的亲吻。”

“可怜的查理,多亏我读了这封信!我有的是金子,会给他的。”欧叶妮说。

她擦去泪水,继续往下读:

“我根本没想过贫穷带来的苦难。要是我现在有一百个必不可少的路易,我就没有一个铜板去做生意。可是没有,我既没有一百路易,也没有一个铜板,我只有把巴黎的债务偿还后才能知道还剩多少钱。假若成了穷光蛋,我就会平平静静地去南特,上船当一名水手,像那些精力充沛的人一样,年轻时身无分文去印度,回来时却成了百万富翁。从今早起,我冷静地考虑了我的前途。未来对我比对别人更可怕。我受过母亲的爱抚,受过最好的父亲的疼爱,在我刚步入社会之际,又遇到了安娜的爱!我只知道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而这种幸福是不会持久的。然而,亲爱的阿奈特,我有一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应有的足够的勇气,尤其是对一个习惯了巴黎最具魅力的女子的爱抚,享尽天伦之乐,被父亲溺爱的年轻人更是如此。……噢!阿奈特,我的父亲,他已离开人世……我考虑过我的处境,也考虑过你的。二十四小时内我老了不少。亲爱的安娜,为了把我留在你身边,留在巴黎,即使你牺牲了豪华生活的享受,衣着打扮,牺牲了你在歌剧院的包厢,我们也无法搞到一笔维持我挥金如土的生活所必需的款子。何况我也不会接受你这么大的牺牲。所以我们今天就此诀别。”

“他离开她了,圣母玛丽亚!噢!我真有运气!”

欧叶妮高兴得跳起来。查理动了一下,欧叶妮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但幸亏他没醒来,她又继续读下去:

“我何时回来?我不知道,印度的气候会使一个欧洲人很快衰老,尤其是一个出卖苦力的欧洲人。就算它十年吧。十年后,你女儿就十八岁了,她将会成为你的伴侣,也能窥探你的隐私了。对你来说,世界是很残酷的,你女儿或许更残酷。社会的判断,少女的忘恩负义,其例我们已见过不少,要引以为戒。希望你像我一样把我们四年的幸福回忆埋在心底。若有可能,别抛弃你可怜的朋友。不过,我不会强求这一点,因为,亲爱的阿奈特,我必须适应我的处境,从俗人的眼光看待人生,做最实际的打算。因此我必须考虑婚姻问题,这将成为我新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恕我直言,在这里,在索木尔我伯父家,我遇到了堂姐,她的举止、相貌、头脑和心灵都会使你喜欢,而且我觉得她有……”

看到信在这里中断,欧叶妮想:“他大概太累了,才没把信写完。”

她在为他辩护!天真的姑娘难道看不出信中的冷淡无情吗?在严格管教下长大成人的少女,无知,纯洁,一旦进入充满爱情欢乐的天地,觉得一切都是爱情。她们漫步在天国的光明里,而这种光明是从她们心中迸发出来的,它的光芒射向她们的恋人。她们用自己感情的火焰美化恋人,又把崇高的思想赋予他。女人的错误几乎总是来自她们对善或真的信念。“亲爱的阿奈特,我的心上人”这些话在欧叶妮心中如同最美丽的爱情语言,令她心旷神怡,就像儿时听管风琴不断演奏出的神圣音符“来崇拜吧”那么悦耳动人。况且查理的泪水显示他心灵的高尚,而年轻的姑娘往往会被高尚的心灵所诱惑。查理之所以这么爱他的父亲又真诚地为他哭泣并不是因为他心地善良,而是他觉得父亲的确是个大好人,可她能否了解这一切呢?纪尧姆·葛朗台夫妇对儿子总是百般宠爱,让他享尽荣华富贵,这才使儿子没有产生多少有犯罪心理的可怕打算。

在巴黎,大部分孩子在奢侈生活面前产生了一些欲望,设想了一些计划,但因其父母健在不能如愿,故尔心中郁闷。父亲不惜为儿子大肆挥霍以致在儿子心中播下了对他无私敬爱的种子。然而查理是一个巴黎青年,由于受巴黎风俗人情和阿奈特的陶冶,已习惯于精打细算,他外表年轻,而实质上已成了一个谙于尘世的老人。他接受了巴黎社会可怕的教育,一个夜晚在言论和思想上犯的罪行可能要比重罪法庭惩罚的罪还多;无聊不实之词扼杀了最伟大的理想,观察准确被视为强者之举,观察准确就是不相信一切,既不相信感情,也不相信人,甚至不相信事实,却在制造假事实。在巴黎,要想观察准确,就必须每天早晨掂一掂朋友钱袋的分量,懂得在政治上高高在上,暂不赞美任何事物,既不赞美艺术品,也不赞美高尚行为,而对任何事情,个人利益就是动力。在一阵打情骂俏的疯狂之后,美丽的贵妇阿奈特迫使查理认真思考。她用香气扑鼻的手抚摸他的头发,谈论他的未来;她重新为他做发卷,同时教他为人生打算:她使他女性化,又使他物质化。这是双重的腐蚀,但这种腐蚀高雅、灵巧、不俗。

“查理,你真傻,”她说,“教你懂得人情世故可真费神。你对德·吕波先生的态度很不好。我知道此人不大体面,但你等到他失去权势后再随心所欲地鄙视他也不迟啊!你知道康庞夫人是怎么对我们说的:‘孩子们,只要一个人在部里当官,你就崇拜他,一旦倒台了,就把他扔到垃圾场去。当他有权势时,就是上帝,被人搞垮了,他还不如阴沟里的马拉,因为他还活着,马拉已经死了。’人生就是一连串的手段,必须研究、跟踪它们,才能一直维持优越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