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叶妮·葛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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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自妻子患病以来,他再也不敢说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哒!哒!哒!哒!”了。妻子是一位温柔的天使,脸上焕发出精神美的容光,她的丑陋在一天天消失,但葛朗台的暴虐行径却丝毫没有收敛。她就是灵魂的化身。她虔诚的祷告使脸上最粗糙的线条也显得纯洁细腻,在闪闪发光。谁没有发现在圣洁的面孔上改换容貌的现象!灵魂的习惯最终战胜了最丑陋的容貌,思想的纯洁与崇高为其打上特具生气的烙印。在这个女人身上发生这种变化痛苦将肉体耗尽的情景对铁石心肠的老箍桶匠也产生了影响,尽管这种影响微不足道。如果说他说话不再盛气凌人,那么他不可动摇的沉默却是为了保全作为一家之主至高无上的地位。忠实的娜侬在市场上一露面,立刻就有一些嘲笑和埋怨主人的话传进耳朵。但是,尽管公众舆论公开谴责葛朗台老头,女仆为了家里的名誉还得为他辩护。

“哎!”她对那些诽谤葛朗台老头的人说,“我们老了心肠不都变硬吗?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容忍他也这样?收起你们的鬼话吧!小姐过的像王后,她独守空房,哼,那是她情愿。何况,我家主人自有他的道理。”

葛朗台夫人受忧郁的折磨比疾病折磨更厉害,虽然她总在祈祷也没能使父女俩和好,终于在春末的一个晚上,把她藏在心底的痛苦告诉了二位克律肖先生。

“怎么能无缘无故罚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孩子吃面包喝冷水呢?……”德·蓬丰所长惊叹道,“这是残酷的虐待,她可以控告,首先……”

“行了,侄儿,”公证人打断他,“别说你那些谁也听不懂的法庭上用的词儿了。您放心,夫人,我明天就去把囚禁的事了结了。”

听到在谈她的事,欧叶妮从房里走了出来。

“先生们,”她自豪地走过来说,“请你们别管这件事。我父亲是一家之主,只要我住在他家,我就得服从他。他的行为无须大家赞成或不赞成,他只对上帝负责。你们要是关心我,就最大限度地保持沉默。指责我父亲无异于损害我们自己的尊严。先生们,我感谢你们对我的关心;要是你们能制止城里让人恶心的流言蜚语那我就更感谢你们了,这些不堪入耳的话也是我偶尔听到的。”

“她说得对,”葛朗台夫人说。

“小姐,制止流言蜚语最好的办法就是给您以自由,”老公证人肃然起敬地回答道,他被囚禁、忧郁和爱情赋予欧叶妮的美深深地感动了。

“好了,女儿,让克律肖先生去处理这件事吧,既然他有成功的把握。他了解你父亲,知道该怎样对付他。我剩的时间不多了,要是你想让我活得高兴些,那你无论如何也得同你父亲和好。”

第二天,葛朗台按囚禁了欧叶妮以后养成的习惯来到小花园里转几圈。他散步的时间恰好是欧叶妮梳头的时间。他一到粗大的核桃树旁,便躲在树干后出神地注视一阵女儿的长发,此刻他大概在执拗的性格与亲吻孩子的欲望之间犹豫不定。他经常坐在欧叶妮和查理发誓终生相爱的破长凳上,而这时的欧叶妮也正偷偷地或在镜子里望着父亲。要是他起身继续散步,她便讨好地坐在窗前观赏围墙,上面悬挂着最艳丽的花朵,从墙缝里长出的铁线蕨、旋花和一株肥硕饱满、黄白相间的景天草,这种植物在索木尔和杜尔的葡萄园里比比皆是。公证人克律肖一大早就来了,发现老葡萄园主在六月的艳阳天里坐在小凳上靠在墙中间痴呆呆地望着女儿。

“有什么需要帮忙吗,克律肖先生?”葛老头发现公证人来了,便问道。

“我来跟您谈点要事。”

“啊!啊!您是不是有金子换给我呢?”

“不,不,不是钱的事,是关于您千金的事。大家都在议论你们父女俩呢。”

“这关他们什么事?煤炭匠同样是一家之主。”

“没错,煤炭匠还可以自杀,或更糟的是,把钱扔到窗外。”

“此话怎讲?”

“咳!尊夫人已病入膏肓,我的朋友。您该请贝尔日兰先生给她瞧瞧,她有生命危险啊!要是她因没得到必要的治疗而亡故的话,我想您一定会内疚的。”

“哒!哒!哒!哒!您知道我妻子得了什么病!这帮大夫,一旦他们进了你家大门,一天要来五、六趟。”

“总之,葛朗台,随您的便。我们是老朋友。在整个索木尔城里,没有谁比我更关心您的事了,所以我必须把话说到头里。现在事以至此,您是个成年人,知道怎样做人。那就这样吧,反正我也不是为这事来的。我来是为一桩比这更严重的事。不管怎样,您总不想把尊夫人害死吧,她对您太有用了。倘若尊夫人有个三长两短,面对您女儿,想想您的处境吧。您必须对欧叶妮有个交待,因为您的财产是同尊夫人共有的。您女儿有权要求分享您的财产,有权教人把弗罗瓦丰庄园卖掉。总之,她将继承母亲的财产,而您却不能继承。”

这番话于葛老头犹如晴天霹雳,他对法律没有对生意经那么精通。他从没想过卖掉共有财产的事。

“所以,我劝您还是对女儿大度点,”克律肖最后说。

“可您知道她都干了些什么吗,克律肖?”

“什么?”葛朗台能对他说心里话,公证人感到新鲜,也想借此打听一下争吵的原因。

“她把金子送人了。”

“那金子不是她的吗?”公证人问道。

“他们都这么说!”老头说着做了一个凄惨的动作,把胳膊垂了下来。

“为了一点小事,”克律肖接着说,“您就不想在夫人死后要求女儿让步吗?”

“啊!您把六千金法郎当成是小事?”

“嗳!老朋友,您知道清点遗产将付出多大代价吗?要是欧叶妮要求分家您怎么办呢?”

“什么?”

“二十万,三十万,或许得四十万!为了知道财产的真正价值,不是要求拍卖共有财产吗?非但不要求您……”

“爷爷的剪枝刀!”葡萄园主坐了下来,脸色煞白,“以后再说吧,克律肖。”

沉默了一阵,或者说着实苦恼了一阵,老头望着公证人说:“人生太残酷了,它有多少痛苦啊!”他又郑重其事地说:“克律肖,您不想骗我吧,您发誓刚才说的话是有法律依据的。把民法给我,我要看民法。”

“可怜的朋友,”公证人说,“我对我搞的那一行还不清楚吗?”

“那么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了?我要被女儿抢光、背叛、吞掉了。”

“她继承她母亲的财产呀!”

“要女儿有什么用?啊!我的老伴,我是爱她的。幸亏她身子骨结实,她是德·拉·贝尔特里埃家的人么。”

“她活不了一个月了。”

老箍桶匠敲着脑袋,走过去,踱过来,将可怕的目光射向克律肖,“我该怎么办呢?”他问道。

“欧叶妮可以完完全全地放弃她母亲的遗产。您不想剥夺她的继承权吧?是不是?可是,要想得到那份遗产,您就不能粗暴地对待她。老伙计,我刚才对您说的话,对我可没什么好处。我干的是什么事呢,我?……是清算,财产登记、拍卖、分家……”

“以后再说吧,以后再说吧。克律肖,咱们不谈这事了。您把我的五脏六腑搅了个底朝天,您收到金子了吗?”

“没有,不过我有十来枚古金币,可以送给您。好朋友,还是同欧叶妮讲和吧。您瞧,全索木尔城的人都在谴责您呢。”

“那帮混蛋!”

“好了,公债涨到九十九法郎了。活了一辈子,总该满意一次吧。”

“99,克律肖?”

“对呀!”

“咳!咳!99!”老头儿说着把老公证人一直送到大门口。随后,刚才听到的一席话搅得他六神无主,在房里呆不住,于是上楼来到妻子卧室对她说:“喂,老伴儿,你可以同女儿呆一天了,我要去弗罗瓦丰。你们可别惹事啊。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的好老伴。这是十埃居,你迎圣体时用。为这事你不是想了好久吗?那就好好享受享受吧!高高兴兴地玩个痛快!可要保重身体哟。开心万岁!”他把六法郎的十块埃居扔到妻子床上,捧起她的头吻她的前额。“老伴,你觉得好点了,是不是?”

“你心里连女儿都没有,怎么能在家里接待宽大为怀的上帝呢?”妻子激动地说。

“哒!哒!哒!哒!”老头儿温柔地说,“以后再说吧。”

“老天爷开眼了!欧叶妮,”母亲叫道,兴奋地满脸通红,“快来亲亲你父亲,他饶恕你了!”

可老头儿早已不见人影了。他撒腿朝田庄奔去,想把杂乱无章的思绪理清楚。此时的葛朗台已76岁高龄。两年来,他的吝啬,犹如一个人根深蒂固的欲望有增无减。按照对吝啬鬼、野心家以及所有将人生奉献给一种主导思想的人的观察,他的感情特别钟爱情欲的某种象征。看金子、拥有金子成了葛朗台疯狂的追求。他的专制思想随着吝啬程度的增长而增长,放弃哪怕是极小部分妻子死后的遗产不管,在他看来是违情悖理的事。申报女儿的财产,把她的动产和不动产清点后全部拍卖吗?……。“这简直等于自杀!”他站在葡萄园里凝视着葡萄藤大声说。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在晚饭时分回到索木尔,决心在欧叶妮面前卑躬屈膝,奉承她,哄骗她,以便能在冠冕堂皇死去时手里握有几百万家产直到咽最后一口气。当老头儿他无意中带着万能钥匙踮着脚尖上楼去妻子房里时,欧叶妮已把精致美观的梳妆盒拿来放在了母亲床上。母女俩趁葛朗台不在高兴地看着查理母亲的画像揣测查理的容貌。

“这完全是他的前额,他的嘴唇!”欧叶妮正说着,老头儿开门进来了。看到丈夫盯着金子的目光,葛朗台夫人叫道:“上帝啊!可怜可怜我们吧!”

老头儿跳起来扑向梳妆盒就像猛虎扑向熟睡的婴儿。“这是什么?”他说着拿起宝箱朝窗口走去。“真金!金子!”他大叫一声,“这么多金子!有两斤重。啊!啊!查理用它换走了你那些漂亮的金币。嗯?为什么不告诉我?这是一笔好交易,宝贝女儿!你是我女儿,我算把你看透了。”欧叶妮浑身发抖。“这是不是查理的?”老头儿又逼问道。

“是的,父亲,不是我的。这梳妆盒是寄存的,是个圣物。”

“哒!哒!哒!他拿走了你的财产,你该补偿回来。”

“父亲?……”

老头儿想掏出刀子削掉一块金板,只好把盒子先放在椅子上。欧叶妮扑向梳妆盒。可是老箍桶匠两眼同时盯着女儿和宝盒,他用胳膊使劲一推,女儿一个趔趄倒在母亲床上。

“先生,先生。”母亲喊叫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葛朗台早已拔出刀子准备撬金子。

“父亲,”欧叶妮叫着跪了下来爬到父亲跟前,举起双手,“父亲,看在所有圣灵的面上,看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的面上,看在您的灵魂得救的面上,看在我性命的面上,您别碰它!这只盒子不属于您,也不属于我,它属于一个不幸的亲戚,他把盒子托付给我,我必须完好无损地还给他。”

“既然这是寄存的东西,那你为什么要看呢?看比摸更糟。”

“父亲,别毁掉它,否则我就没脸见人了。父亲,听见没有?”

“先生,饶了她吧!”

“父亲,”欧叶妮大叫一声把娜侬吓坏了,连忙上楼看个究竟。欧叶妮抓起身边的刀子,握在手里。

“想怎么样?”葛朗台皮笑肉不笑,冷冷地说。

“先生,先生,你杀了我吧!”母亲说。

“父亲,要是您用刀碰掉一点点金子,我就拿这把刀自杀。您已经把母亲害得半死不活,您还要杀死您女儿。那就来吧,咱们拼个鱼死网破。”

葛朗台手中的刀对着梳妆盒,瞧着女儿,犹豫不决。

“你有这胆子吗,欧叶妮?”

“她有,先生。”母亲答道。

“她说到做到,”娜侬嚷道,“先生,您这辈子总该讲一次理吧。”老箍桶匠看看金子,又望望女儿,片刻不语。葛朗台夫人晕过去了。“瞧见了吗,先生?夫人不行了!”娜侬叫道。

“哎,女儿,咱们别为一只盒子伤了和气,拿去吧!”老箍桶匠说着把盒子往床上一扔。“娜侬,你去把贝尔日兰先生找来。好了,老伴儿,”他吻着妻子的手说,“这不算什么,咱们讲和吧。不是吗?小乖乖?不再给你干面包了,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啊!她睁开眼睛了。嗨,妈妈,好妈妈,乖妈妈,得了!瞧,我拥抱欧叶妮了。她爱她堂弟,她想嫁给他就嫁给他好了。她要把小盒子替他保存好。可怜的老伴儿,愿你长寿。好了,你挪挪身子呀!听我说,你会有索木尔城里从未有过的漂亮的小祭坛。”

“我的上帝,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的妻子和孩子!”葛朗台夫人声音微弱地说。

“以后绝不这样了,绝不!”老箍桶匠叫道,“你看着吧,可怜的老伴儿,”他去了密室,回来时将一把金路易撒到床上。“喏,欧叶妮,喏,老伴儿,这都是给你们的,”他边说边抚摸着金币,“好了,老伴儿,高兴高兴吧,把身子养好,今后你什么都不会缺的,欧叶妮也一样。这一百金路易是给她的。欧叶妮,你不会把钱再给别人吧,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