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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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做那几支笔可是件叫人伤脑筋的苦活儿,做锯子也一样麻烦;吉姆却觉得写那几个字是最难不过的,就是犯人们常常在监狱墙上写的那几个字。可是没这些字又根本不行,汤姆说,不能不写,因为没有哪个政治犯逃跑前不在墙上留下几个字和他的徽章的。

“你想想简·格雷公主吧,”他说,“再想想吉尔福特·达德利,还有老诺森伯兰!(诺森伯兰公爵试图扶植他儿媳简·格雷公主在信奉基督教的爱德华之后继承王位,以避免信奉天主教的玛丽·都铎继位。简·格雷公主、吉尔福特·达德利和诺森伯兰均死在绞刑架上。——原注。)你还不明白吗,哈克,就算麻烦不小,又有啥办法呢,你总不能不干吧?吉姆非写这几个字不可,非画个徽章不可。他们都是这么干的。”

吉姆说:

“嗨,汤姆少爷,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徽章呀,我只有这么件旧衬衫,你看,我还得在上面写日记哩。”

“噢,你不懂,吉姆,印章徽记是另外一种东西。”

“唉,”我说,“吉姆说他没有徽章,这话没错,因为他就是没有嘛。”

“这个我当然知道,”汤姆说,“可是你得明白,他从这儿逃出去以前,总得有个徽章才行,因为这样他逃跑得才光明正大,在他的记录上才不会留下污点。”

于是我和吉姆就用半头砖磨笔,吉姆用铜片磨,我用勺子磨,汤姆就琢磨徽章的事。过了一会儿,他说,他想出许多好图案,都不知道该选哪个好了,可是他决定选其中一个。他说:

“在盾形图案中画上一条弯弯的线,要不就画在右边下面,在盾形中央横线上用紫色画个“×”,照普通样子画上一只蹲着的狗,脚下画条铁链,表示奴役,上部画上锯齿花边,用翠绿色画成山形,在天蓝色的底子上画三条方锯齿线,在中央横线和弯曲的底边之间,画上几个小图形,比如那种用后脚站起来的狮子,另外再画上一个逃跑的黑人,浑身都画成黑色的,左方横杠就是他的棍子,扛着他的包裹,两条红色直线代表支柱,那就是你和我,箴言用拉丁文写:欲速则不达。这是一本书里说过的,意思是越着急,越快不了。”

“哟嗬,”我说,“可另外那些东西又是什么呢?”

“现在没时间操那份心啦,”他说,咱们赶紧接着干吧。”

“不管怎么说,”我说,“多少让我知道一点儿嘛。什么是中央横线?”

“中央横线——中央横线就是——你用不着知道什么是中央横线的。等他画到那儿的时候,我会教他怎么画。”

“瞎说,汤姆,”我说,“我想你该告我,左方横杠有什么意思?”

“唉,我也不知道。可他得画上才成。那些贵族都有的。”

他就是这么个人。要是他不想跟人解释,他硬是不说。你就是缠他一礼拜也没用。

他把徽章的事儿想好以后,就开始完成其它的活儿,那就是写几句伤心的话,他说吉姆应该像那些人一样有这么几句话的。他想出好几句,把这些话写在纸上,大声念给我们听,是这么说的:

1、这里有一个囚徒的心破碎了。

2、这里有一个被世人和朋友遗忘的囚徒,在悲伤中煎熬。

3、这里有一颗孤独破碎的心,一个饱经磨难的灵魂被囚禁三十七年后终于安息了。

4、路易十四的私生子无家可归无亲无友,在这里煎熬了辛酸的三十七年后,不为人知的高贵灵魂消逝了。

汤姆念这几句话的时候,声音颤抖,差点儿哭出声来。念完以后,他简直决定不了该选用哪条写在墙上好了,每条都那么好。最后他决定把它们都划到墙上去。吉姆说,要让他用钉子把这么多笔划都刻在圆木墙上,准得花上一年时间,另外,他连怎么写字母都不会呢。可是汤姆说,他要为他先轻轻划上个底子,吉姆只要在上面顺着描出来就行了。过了没多久,他说:

“这种圆木造的墙根本就不成,想想看,地牢哪有用圆木造的?咱们得在石头上刻这些字。咱们弄上块石头来。”

吉姆说,石头比圆木更费劲,要是在石头上刻字,要花不知道多长时间,他这辈子也别想出去了。可是汤姆说,他会让我帮他干的。然后他看了一眼我们俩手里的活儿,看我们的笔磨得怎么样。这个活儿可真是乏味单调透了,干起来又慢又累人。手上磨起泡,又没法子换个地方,磨了半天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什么结果。汤姆就说:

“我有办法了。反正咱们得把徽章和那些伤心的话刻在石头上,咱们只要弄来一块石头,就能一举两得。锯木厂那儿有块挺不错的大磨盘,咱们把它偷来,在上面又能磨笔,又能刻徽章和字。”

这主意倒是不错,那个磨盘也够大的,可我们还是决定把它弄来。这时候还不到半夜,我们就让吉姆留下来干活,我们跑去偷磨盘。我们把磨盘偷出来,滚着往回推,那可是个费劲得要命的活儿。有时候,我们使出最大的力气,可就是不能防止它往一边倒,它随时都可能碾在我们身上。汤姆说,不等我们把它弄回去,这东西准得伤着我们俩中的一个。推到半路,我们都累得半死,浑身大汗多得足能把人淹死。我们看出自己根本弄不回去,就回去喊吉姆来。他抬起床,把铁链从床腿上抹下去,绕在自己的脖子上,我们一起爬出洞,到了那个地方,吉姆和我推着那磨盘,一点不觉得费劲。汤姆就在一旁指挥。他比我见过的哪个男孩子都更会指挥。他什么都懂。

我们挖的那个洞不小,可磨盘还是过不去,吉姆抡起镐头刨了没几下,就把洞挖大,把它弄过去了。接着,汤姆就用钉子在上面划出要刻的东西,让吉姆干,用那根钉子当凿子使,又从棚屋找着一根门闩当锤子。汤姆要他干到那半截蜡烛快要点完的时候再睡觉,要把磨盘藏在草垫子下面,躺在上面睡觉。然后我们帮他把铁链套回到床腿子上,就准备回去睡觉。可是汤姆想到个事儿,就说:

“你这儿有蜘蛛没有,吉姆?”

“没有,谢天谢地,幸亏没有,汤姆少爷。”

“好吧,我们给你捉几只来。”

“天哪,宝贝儿,上帝祝福你,我可不要。我怕蜘蛛。我宁愿要响尾蛇也不要蜘蛛。”

汤姆想了一两分钟,说:

“这主意不错。我看这事以前有人干过。准有人干过,因为挺合情合理。是啊,真是个好主意。你把它养在哪儿?”

“养什么,汤姆少爷?”

“还用问吗?响尾蛇呀!”

“好我的老天爷呀,汤姆少爷!要是这儿来了条响尾蛇,我准能用脑袋把那木头墙撞个窟窿钻出去。”

“你这是怎么啦,吉姆,你用不着害怕它的,过不了多久,你就能把它养熟啦。”

“养熟它?”

“对呀——这太容易啦。动物都是知道好歹的,只要对它们好,跟它们亲热,它们就不会伤人。书上都是这么说的。我只要求你试一试,先试两三天再说。用不了多久,你就能把它养熟,它会喜欢你,还会跟你一块儿睡觉,一分钟也不能跟你分开,它还会让你把它缠在脖子上,把它的脑袋钻进你嘴里。”

“求求你,汤姆少爷,别说啦!我实在受不了啦!它会要我答应它让它把脑袋钻进我的嘴巴里!它就是等多长时间,我也不让它钻进我的嘴巴里,再说,我可不要跟它一块儿睡觉。”

“吉姆,你别犯傻。一个犯人总得养个特殊动物作宠物的,以前还没人养过响尾蛇,你头一个试着养,不是更光彩吗?要是干别的事情就是丢了脑袋也别想得到同样这么多的光彩。”

“哎呀,汤姆少爷,我可不要这种光彩。蛇会把吉姆的下巴咬掉的,哪儿还有什么光彩呀。不,我可不干这种事。”

“真该死,叫你试一试还不行?我只是要你试一试,要是不行也用不着一直干下去啊。”

“我试的时候,蛇要是咬了我,那我倒省得活受罪了。汤姆少爷,只要不是什么太不尽情理的事儿,我都愿意试试,可是,你和哈克要是把一条响尾蛇弄到这儿来,让我把它养熟,那我就得离开这儿,那是肯定的。”

“得啦,得啦,你的脑筋要是这么不开窍,就算啦。我们给你逮几条菜花蛇来,你在它们尾巴上拴上些钮扣,就假装是响尾蛇,我看,这准行吧。”

“这还行,汤姆少爷,可是我跟你说,没有它们我过得更好。我以前还从来没听说过,当个犯人还有这么多让人操心的麻烦哩。”

“要想当得好,从来就免不了。你这儿有老鼠没有?”

“没有,少爷,我从来没看见过。”

“那我们就给你弄上几只来。”

“唉呀,汤姆少爷,我不要老鼠。那东西可讨厌啦,人要睡觉,它们就弄得东西沙沙响,还爬过来咬人的脚。不,少爷,要是非给我弄个动物不可,就捉几条菜花蛇来好啦,可别弄个老鼠,我要它们没用,简直没用。”

“可是吉姆,你不能没有老鼠——他们都有的。你就别再唠叨了。犯人没有老鼠作伴,谁听说过这种事呀。他们训练老鼠,跟老鼠亲热,教它们耍把戏,它们就跟人相处得像苍蝇跟人一样好啦。不过,你得对它们弹琴才行,你有什么能奏乐的东西没有?”

“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把粗粗笨笨的梳子、一张纸还有一个弦子琴,不过我看它们大概不会喜欢听弦子琴吧。”

“它们会喜欢的。它们才不在乎是哪种音乐呢。对老鼠弹弦子琴,对它们已经够好了。所有的动物都喜欢听音乐,监狱里的动物就更喜欢音乐,尤其是悲伤的音乐,其实你那弦子琴也就弄不出别的音乐来。它们对这个很感兴趣,会跑出来看你有什么伤心事。你有这东西可真不赖。你应该在晚上睡觉以前和早上起床以后,坐在床边弹上一阵弦子琴,你就弹《意断情绝》那个调子,准能把老鼠引出来,准比什么都更吸引它们,你弹上两分钟后,就能看见老鼠、蛇、蜘蛛之类的东西都爬出来,在那儿替你伤心。它们会朝你涌过来,爬到你身上,跟你玩个痛快。”

“是啊,我看它们倒是痛快,汤姆少爷,可是吉姆怎么样呢?我可不明白这种道理。不过,要是非这么做不可的话,我就这么干了。我看,我最好让这个屋里的动物高兴满意,不能让它们在这儿造反。”

汤姆等了一阵没说话,想了想,看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儿,过了一会儿,他说:

“有件事我差点儿忘了。你看你这儿能不能养花儿?”

“我不知道,也许能吧,汤姆少爷,可是这里黑得要命,我要花儿什么用处也没有,养花可麻烦呢。”

“不管怎么样,你试试再说。别的犯人可是有种花的。”

“汤姆少爷,我看那种像猫儿尾巴似的毛蕊花能在这儿种,不过那种花不值钱,不值得下那么大工夫。”

“别这么想。我们给你弄上棵小的来,你把它种在那个角落里,养好它。别把它叫毛蕊花,要叫它‘彼丘奥拉’(意大利作者J·X·卜尼法斯在浪漫小说《彼丘奥拉》中,描写一个犯人在狱中受牢房中生长的一朵小花所鼓舞。),在监狱里,叫这个名字才对。你还得用自己的眼泪浇它才行。”

“那为什么,我这儿有的是井水,汤姆少爷。”

“你可不能用井水浇,一定得用眼泪才行。他们都是这么做的。”

“那是为什么呀,汤姆少爷,我用井水浇的花就是长成两季,他们用眼泪浇的花恐怕还出不了土呢。”

“根本不是这么个理。你非得用眼泪浇花不可。”

“那它准得死在我手里,汤姆少爷,它肯定得死,因为我很难流眼泪。”

这下汤姆可没话说了。不过他想了一会儿,说是,吉姆可以尽量想想难受的事情,再用洋葱头帮帮忙。他答应早上到黑人住的小房子那边,往吉姆的咖啡壶里悄悄丢进一个葱头去。吉姆说,那还不如往咖啡壶里丢一把烟叶子呢。吉姆把这事说了半天,又抱怨汤姆在让他磨笔、刻字、写日记那一套以外,还得种什么毛蕊花、弹琴逗老鼠、逗蛇、逗蜘蛛,说是当这个犯人比干什么其他事情都费心,又麻烦,又要负责任。汤姆听得都不耐烦了,他说,吉姆的这种成名机会,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个犯人都容易,可他自己偏偏不懂这个道理,不珍惜这种机会。那些机会真是给糟蹋了。后来,吉姆听得难过了,就说他再也不说这种话了,我和汤姆这才溜回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