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七章 (2)
我就这样和他说了一阵又一阵,希思克利夫脸色慢慢地好了起来,眉头舒展了开来。这个时候,窗外传来了车马进院的声音,我们的谈话被打断了。我赶紧跑到门口——他跑到窗口看着——这时林顿家兄妹刚从马车上下来,穿着厚厚的毛皮大衣。恩肖一家人也从马上跳下来。凯茜两手各牵一个孩子,带他们走进屋里。坐在壁炉前,很快炉火便把他们白白的脸蛋烤得有了血色。
我急忙催希思克利夫赶忙出去,让大家见识一下他的满面笑容。他很乖巧地照办了。但是他太不走运了,刚打开通往厨房的门,欣德利就出现在门口,两人碰了个照面。恩肖老爷一看见他干干净净的样子,还满脸喜色,便气不打一处来。或许是急着兑现自己对林顿太太的诺言吧,他一把狠狠地推开了他,还暴躁地朝约斯夫喊道,
“让这家伙上阁楼上去,宴会结束之前不许下来。这个坏小子在食物旁边只要呆哪怕一分钟,就会把手伸到甜馅饼当中去,还要偷那些水果。”
“先生,不会的。”我想这时该替希思克利夫说两句话了。“他什么也不会动的。我觉得,他也该和我们一样,有一份好吃的东西呀!”
“他会有的,要是天黑之前我在楼下再看到他的话,我就让他吃我的拳头!”欣德利大声嚷道,“滚开,你这个二流子!哟,你还想把自己打扮成个公子哥儿吗?来,我要揪住这些讲究的发鬈,看它们会不会变长!”
这时林顿少爷从门洞里往外探出头来,“它们已经够长的了。咦,奇怪,他怎么不疼呢?就像马鬃盖在小公马的眼睛上!”
他这话本来没有什么侮辱的意思,说话的时候也胆怯怯的。但希思克利夫的烈性子哪能容忍别人对他说这种话呢,尤其是一个他心里痛恨的情敌。他顺手抓起身边头一件够得着的一个大托盘,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苹果酱,猛地一下子扣到埃德加的脖子和脸上,那孩子马上号啕大哭起来,引得伊莎贝拉和凯瑟琳急忙跑了出来。
恩肖先生一把抓住那个凶手,把希思克利夫押送到他自己的房间去。他重新出来的时候,气喘吁吁,满面通红,显然刚刚施行过一次粗暴的行径,火气冷了下去。我拿起一块抹布,没好气地给那个林顿少爷擦鼻子和嘴,还一个劲地说,他爱管闲事,活该倒霉。伊莎贝拉哭着要回家去。凯茜满脸绯红,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谁让你和他说话的呢,你不该那么做的呀。”她劝着埃德加说。“他刚才心情很糟,你不该惹他的。你一来就弄得一团糟,他会挨鞭子的,我最恨别人打他的!我连饭都会吃不下的,都怨你!”
那个少爷拉着哭腔解释道:“可是我没和他说话呀,我答应过妈妈不和他说一句话的。我确实没说呀!”他把手从我手中挣脱,掏出一个干净的手绢把剩下的地方擦干净。
凯瑟琳一脸的不屑,“行了行了,哭够了没有!又没人要杀你!好了,我哥哥来了,安静点儿!伊莎贝拉,别哭了!你也挨打了吗?”
欣德利边进来边大声说,“大家入席吧!孩子们!”他朝着林顿小少爷说道,“我已经教训过那小坏蛋了——啊,打得我浑身发热——下一次你就自己用拳头解决吧,那会让食欲大振的!”
这时香气四溢的饭菜端了上来,几位客人和主人渐渐恢复了安祥的常态。他们赶了一天的路早就饿了,食物很容易地就让他们温顺了下来。况且,谁也没真正受到什么伤害。
他们个个都显得很愉快,恩肖先生一大盘一大盘的切着东西,他的太太不停地说笑着。我站在太太身后侍候着,偷眼向凯瑟琳瞥去。看到她丝毫没有伤心的样子,正若无其事地切着一块鹅翅膀。这真让我伤心。
“她竟然一点也不关心她那老朋友的遭遇,”我暗暗想着,“这孩子真是无情无义。以前可真没看出来。”
这时她叉起一块鹅肉,刚送到嘴边却又放了下来。接着叉子也掉到了地上,她的脸红了,泪水流了下来。她赶忙低下头,用桌布挡住脸,掩饰着自己的感情。我不多久便明白自己错怪她了。她整整一天都焦虑不安,不是自己一个人呆呆地站着,就是去看希思克利夫。主人把他锁起来了,我偷偷给他送吃的去的时候才发现这件事的。
晚上家里开了一个舞会,凯茜请求主人放希思克利夫出来,因为伊莎贝拉没有舞伴。可是恩肖先生拒绝了她的要求,指派我去给那位小姐当舞伴。
舞会开始了,大家的兴头一下子起来了,把一切烦恼都扔在了一边。吉默顿的乐队来了之后,大家的情绪更高了。乐队很大,总共有十五个人吧,除了几个歌手,还有一把小号,一把长号,几支单簧管、巴松和法国号,还有一把低音提琴。这支乐队每逢圣诞节便挨着门儿到有钱人家里去演奏,以得到一些捐款、资助什么的。听他们的演奏真是一种享受。这天,他们先是和往常一样唱了几首圣诞颂歌,接着我们就请他们唱几首抒情歌曲,恩肖太太很喜欢这些歌,于是他们便唱了很多。
凯瑟琳也很喜欢听这些音乐,可是她说,要在楼梯上最好听,于是就摸着黑上楼去了,我也跟着她。下面堂屋的门早被关了,屋子里到处是人,我们走的时候根本没人注意。到了楼梯口上,凯茜并没停,而是继续向上爬,一直爬到希思克利夫被关着的那个阁楼前。她在门外喊他,开始希思克利夫不说话,可是她不停地叫着,小伙子被打动了。于是两个人就隔着墙板说起话来。
我悄悄地退了下来,留下他们两个小家伙在那亲热地说情话。过了很长时间,我觉得歌差不多该唱完了,歌手们也要吃茶点了,于是便爬上楼去叫凯茜。
阁楼外没有人,我却听见她在里面谈话。原来这个小猴儿从另一间阁楼的天窗上了屋顶,又沿着屋脊溜进这一间的天窗。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哄了出来。
希思克利夫也跟着一起出来了。凯茜一定要我把他带到厨房去。约斯夫今晚到另一个邻居家去了,因为他听不得我们那种“魔鬼的颂歌”——他一直喜欢这样叫我们唱的歌。
我首先表明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故意怂恿他们去骗人的。可是看在这个小囚犯已经饿了一天多了,所以我也就对他们这次欺骗恩肖先生不管不问了。
我带他到厨房,让他坐在炉火旁,又拿了不少好吃的东西。可是他却什么也吃不下,好像病了。我本来想好好慰劳他,却白费了热情。他两手托着下巴一声不吭,像在想着什么心事。我问他在想什么,他绷着脸回答:“我在想,怎么和欣德利算帐。多长时间我都不在乎,只要我的目的能办到。我希望他活得好好的,不要在我找他清算以前就没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一点也不像是说气话。我吃了一惊,忙对他说:“你真不害臊,希思克利夫!恶人自有上帝来惩罚,我们应当学会宽恕。”
“不,我要自己去干,不能由上帝帮我来了却这个心愿。”他回答说,“上帝保佑我想出最好的办法!我会想出来的。一想这件事,我就觉得好受多了。”
“噢,洛克伍德先生,我忘了你可能不大喜欢听这些故事。我真不该这么啰啰嗦嗦地讲了一大堆,你都快打盹儿了。瞧,粥也凉了。你只不过想知道希思克利夫的身世,本来几句话也就说完了。”
就这样女管家打住了话头,起身把针线活儿放到一边,可是我觉得离不开壁炉了,而且一点儿也不困。
“迪恩太太,快坐好吧,”我大声地说,“请你好好坐下,再讲半个钟头吧!我太喜欢你这种讲故事的方法了,悠闲自在、娓娓道来。您就接着这样讲下去吧。你说的每件事,每个人,我都或多或少有些兴趣。”
“可现在已经十一点啦,先生。”
“不打紧的,我一般十点才起床,一两点钟睡不算晚的。况且我也不习惯在午夜以前上床的。”
“你可别躺到十点钟起床,那样一天最好的光阴就全浪费了,一个人要是十点钟还没把一天的活儿干完一半,那另一半恐怕也干不了。”
“不管怎样,迪恩太太,您还是坐下吧,我早就打算要一直睡到明天下午呢。我预感到,我最少会得一场重感冒。”
“我希望你会好的,先生。这样吧,让我把时间跳过三年吧,这段时间里,恩肖太太她——”
“不,千万别这样做!你知道吗?这种心情太不好受了。要是你一个人枯坐着,有一只母猫在你面前的地毯上鮺它的小猫,你盯着它,聚精会神地观察它的每一个动作,连母猫忘了鮺小猫的一只耳朵也会让你大发脾气的。”
“那应该是一种很懒散的心情吧。”
“恰恰相反,那一种精神出奇的好,好得简直让人讨厌的心情。就像我现在的这种心情,所以你就详详细细地接着讲吧。我发现这附近一带的人比城里人的好处更多。这就像地窖里的蜘蛛从各式各样的房主那里能比农舍里的蜘蛛获得更多的好处一样,不过这种越来越深的吸引力并不完全是因为一种袖手旁观者的心态。的确,他们活得更自然真切,而对浮浅的外在和一些琐碎的无聊事情毫不关心。我可以想象在这里终生不渝的爱情差不多是完全可能的。而往常我却始终抱定这样一种想法:所有爱情都不会维持超过一年,就好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看到一盘菜,他肯定会全神贯注地享用这顿美味。可要是另换一种情景:在他面前摆上一桌丰盛精美的法国大餐,他可以从这桌筵席中得到同样的享受,但他对每一道美味的关注和回味就比第一次差之千里了。”
“哪儿的话呀,您要是慢慢地了解了我们,就会发现我们和别的地方的人没什么两样的。”迪恩太太说,显然她并没怎么理解我那番话。
于是我又说道,“请原谅,我亲爱的朋友,我觉得你自己明明就是对您刚才那种论断的一个反例。除了稍带一点无关紧要的乡土气以外,你的一言一行中我一点也看不出你这个阶级特有的东西。我肯定你比一般的仆人想的多得多。你没有机会把自己的生命虚掷在繁冗的琐事上,所以你得去培养自己的思考能力。”
她被我的话逗笑了。
“我的确认为自己非常通情达理,而且脚踏实地。”她说,“这并不是因为一年到头住在山里面,看到的都是同样的一些人和一连串的事,而是因为我受过非常严格的管教,它给了我聪明才智。还有,洛克伍德先生,我猜你肯定想象不出我读过多少书。在这间书房里所有的书都被我读遍了,而且我从每本书里学到了不同的东西,当然除了那些希腊文、拉丁文、法文之类的。就算这些书我也能分辨出来。一个出身穷苦的女孩儿,能做到这种程度也算是很不容易的吧。好吧——”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
“既然你坚持要我用拉家常的办式把这故事讲下去,那我就接着往下讲吧。我也不把三年跳过去了。我现在就开始讲第二年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