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九章 (2)
“完全对，要是一个人结婚只顾眼前就算对了的话。好吧，你来说说，你到底为什么不高兴。我想你哥哥肯定会乐意的，那一对老夫妇也不会怎么反对的。你会如愿以偿的飞出这个乱七八糟、毫不舒适的家，走进那个富有体面的家去当主妇，而且你和埃德加互相爱慕，一切顺理成章，轻松如意，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凯瑟琳这时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她用手一会儿拍着自己的脑门，一会儿又拍自己的前胸，边拍边说，“在这儿，在这儿！它在我的灵魂里，在我的心灵深处。我明白了：我做错了！”
“这可太奇怪了，我不明白。”
“你不会明白的，这是我的秘密。不过，只要你不笑我，我就解释给你听。虽然我不大明白，但我可以让您感觉到我的感觉。”
她的脸色变得更阴郁了，也显得更为严肃。她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双手交叉，竟有点发抖的样子。
就这样沉默了几分钟，她忽然问我：
“你有没有做过一些古怪的梦？奈丽！”
“嗯，有时也会做一些。”我答道。
“我也一样，有些梦做了以后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们能左右我们的思想。它们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脑子里闪过，就像酒掺到水里一样，我的头脑全给变色了。告诉你吧，我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梦，我现在把它讲给你听，可你得保证无论如何都不能笑。”
“天哪，可别讲了，凯瑟琳小姐！”我叫了起来。“我已经够惨了，别再讲神论鬼地来吓唬我啦！行啦，你还是高兴点儿，你原来那样无忧无虑的。你瞧瞧咱们的小哈顿，他睡得多高兴啊，还笑了呢。他可不会做什么恶梦。”
“是啊，他爸爸闷得发慌的时候，大声咒骂的声音也挺痛快的！你还记得当年他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吧，胖嘟嘟的，跟他差不多大，一样的天真无邪。不过奈丽，你非得听我说不可，就几句——要不我今晚也不会开心的。”
“不听，不听，我不听。”我连声拒绝。
我那时候对梦这种东西是很迷信的，现在也还差不多。凯瑟琳那副神秘兮兮，阴森凄凉的神色，让我非常害怕，从中也看出些不祥的兆头，好像会有什么可怕的大灾大难似的。
她生气了，但也没坚持要往下讲。很明显，她是又想起另外什么梦来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奈丽，我要是上了天堂，会非常不自在的。”
“因为你不配上天堂，”我回答说，“有罪的人在天堂都会不自在的。”
“不是因为这个，有一次我梦见自己在那儿。”
我赶忙打断她说，“我告诉过你，我可不愿为你的那些劳什子梦费脑筋，我要去睡觉了！”
我刚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就笑着把我按住了。
“没什么要紧的！”她大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在天堂里我觉得一点也不自在，我哭得心都要碎了，努力地要回到人间来。那些天使气愤不已，一下子便把我扔了下来，竟直直地掉到了呼啸山庄上边那片荒原当中。这时候我才醒了过来，高兴得都哭了起来，这可以解释我的很多事情，既有内心深处的，也有别的事。嫁给埃德加?林顿，就和我在天堂上一样，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一点也不会自在、开心。要是欣德利那个坏蛋没让希思克利夫变得那么俗气、低下，我作梦都不会想要嫁给别人的。可是现在，要是我嫁给希思克利夫，只能是贬低我自己。所以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他，我对他的爱并不是因为他长得漂亮，而是因为他比我自己更像我自己。我们俩的灵魂是如此地相似，简直就是一模一样，不管它们是用什么造的。可林顿就不一样了，他跟我像月亮和闪电一样完全不同，像冰霜和烈火一样难以相容！”
她这段话刚说到一大半，我忽然觉到希思克利夫好像在附近。旁边有个什么东西轻响了一下，我转过头去，就看见他一声不吭地从长凳子上站起来，悄悄地走出去了。原来他一直在那儿听着，一直等到凯瑟琳说到嫁给他是贬低自己时，他才走出去了。
他刚才一直坐在地下，高背靠椅把他完全挡住，我这个角度没法看到他，也没注意到他走开。可这样我也给吓了一跳，忙让凯瑟琳住口。
“怎么了？”她一边问，一边往周围看了看，显得有点不安。
刚好我听见门外一辆大车往里走的声音，便说，“是约斯夫回来啦！希思克利夫会一起进来的，说不定现在已经到门口了。”
“没关系，他在那儿听不见我说话的。”她说道，“你把哈顿交给我，自己去做饭吧，好了就来叫我一起吃。我良心很不安，或许，要是我能相信，希思克利夫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情……是吧？他不懂什么叫恋爱的，对不对？”
“我可不那么认为，”我回答她说，“他可能比你更懂什么是恋爱。哎，可怜的小伙子，要是他把你当作意中人的话，那他可就是天底下最悲惨的人啦!你一当上林顿太太，他可就什么也没有了：爱情，惟一的好朋友，还有别的一切？你有没有好好想过这些？若是你们俩分开了，你受得了吗？而他从今以后无依无靠，连个说贴心话的人也没有，他受得了吗？小姐，你——”
“谁说我们要分开？谁说他会孤苦无依？”她怒气冲冲地说道，“谁要敢把我们分开，我就要他像米罗那样被五马分尸，不得好死！只要我还在这个世上活着，就没人能做到！就算地球上的林顿都死光了，我也不会抛弃希思克利夫！要是为了当林顿太太就得失去希思克利夫，我绝不会嫁给埃德加的！希思克利夫对我永远都是那么重要的！我一定要让埃德加不再讨厌希思克利夫，最少要能容忍他。他一定会那么做的，我相信！奈丽，我现在明白了，你一直把我看作一个自私自利的无耻小人，可是你想过没有，要是我嫁给希思克利夫就只能和他一起去讨饭了。而相反，如果我和林顿结婚，我就可以有能力帮助他，让他不再受我哥哥的控制。”
“用你丈夫的钱吗，我的小姐？”我问道，“你会发现那个文弱的男人并不会那么百依百顺的。而且，虽然我的话不能有多大的权威，但你结婚的所有动机里，这个是最坏的一条。”
“这是最好的一条，”她反驳我道，“其它的都是为了我自己那乱七八糟的想法，而且是为了满足埃德加。只有这一条才是为了那个人，他一个人就包括了我对自己对林顿的全部感情，这可真是难以说清楚，可是你有没有这种感觉，你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另一种存在，如果我就只存在于自己这一个人身上，那上帝造我岂不是一种浪费？这个世界上我的一切痛苦也都是希思克利夫的痛苦。这些痛苦是我与生俱来的，我活着的主要意义就是关心他。哪怕一切都失去了，只剩他保留下来，我也会继续存在；而如果一切都保留下来，他却消失了，那这个宇宙对我来说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我不再是它的一部分。我对林顿的爱就像是树上的叶子，不会存在很长时间，冬天一到便会凋零；而对希思克利夫的爱就像是地下的岩石，永不改变。它是我所有快乐的源泉，是我生命的支柱。奈丽，希思克利夫无时无刻不在我的心中，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们已经融为一体，不再只是一种乐趣，就像我不能总把自己当成乐趣一样，这是一件关于存在本身的事情。所以，别再说什么我们分开的话，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说到这儿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把脸埋在我的膝间，可我一下子闪开了，这段话早就让我听得不耐烦了。
“要是非得说你这番话讲出点什么道理的话，小姐，”我说道，“这只不过表明你对什么是结婚一窍不通，否则，那你就是一个阴险狡诈，良心败坏的坏姑娘。不过，够了，别再用什么秘密来惹我心烦，我可不会为你保守它的。”
她一听着了急，“你会的，你一定会的吧？”
“我不会的，不！”我答道。
她刚要再坚持，约斯夫进来了，我们只好匆匆结束了这次谈话。凯瑟琳挪开椅子，去照看哈顿，我呢，赶紧去做晚饭了。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和我那位仆人朋友（指约斯夫）为了谁去给老爷送饭的事争吵了起来，一直吵到饭菜都快凉了还没结果。后来我们都觉得，要是他自己到了想吃饭的时候，就自己下来要就好了。因为每次他一个人独自呆的时间长了，我们就没人敢到他近旁去。
约斯夫东张西望探头探脑地看了一会儿，不见希思克利夫的影子，便问道，“都这会儿了，那个狗日的东西怎么还没从地里回来！这个小流氓，他到底在干什么？”
“他肯定在粮仓里，”我回答道，“我去叫他。”
到了粮仓，我喊了半天也没人回答。往回走的时候，我悄悄告诉凯瑟琳，希思克利夫大概是听见她刚才说的那番话了。我还说，刚才她说到恨她哥哥的行为的时候，我看见希思克利夫离开了厨房。
她猛地跳了起来，一把放下哈顿，飞快地跑出去找她的朋友了。甚至没顾得想一想她为什么要这么慌张，或者这些话会对他有什么影响。
过了好长时间，她还没有回来，约斯夫便说我们不用再等了。他疑心病很重，唠唠叨叨地数落他们肯定是为了逃避他晚饭前后的长时间祷告。说他们，“奸诈透顶，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所以那天饭前做完照例的一刻钟祷告后，他又特别为他们两个加了一段祷告。要不是凯瑟琳小姐心急火燎地跑进来，急急忙忙地命令他赶快跑到大路上去，不管希思克利夫在哪里，都要把他找回来，那他的祷词肯定会再加上长长的一段感恩词了。
凯茜焦急地说道，“我有话要对他说，睡觉之前就一定得和他讲！园门开着，他肯定是跑出去了，怎么叫也没人回答。他肯定是走远了，我当时还站在羊圈顶上，声音大着呢。”
约斯夫先是不愿意去，可一看凯茜那严肃的样子，不去是不行的，只好嘟嘟囔囔地扣上帽子，走了出去。
屋子里，凯瑟琳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大喊大叫：
“他能去哪儿呢？奇怪——他到底去哪儿了呢？天啊，奈丽，我刚才说了些什么话呀！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今天下午我还冲他大发脾气，他是不是生气了？是不是呀？快告诉我，我是不是伤了他的心，哎呀，他倒是赶快回来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你别在这儿大惊小怪地大喊大叫，好不好！”我大声地说道，虽然我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的。“这点事儿算得了什么呀，看你担惊受怕的那副样子！希思克利夫一肚子委屈不愿和我们说，或者又自个儿一个人去野地里瞎逛，又或者一个人躺在柴草堆里，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看我出去不把他找回来！”
于是我又出去找了一遍，影子也没看到。这时约斯夫也回来了，结果同样叫人失望。
“这个臭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他回来的时候嘴里喋喋不休地骂着，“他把园子的门敞开着，让小姐的小马驹跑出来糟蹋了两垄麦子，一直冲到牧场上去了。这下好了，老爷明早上起来肯定又会大闹一场的。他对这马马虎虎、一文不值的废物可真是耐心，但这忍耐的程度可是有限度的。等着瞧吧，他发起火来可不是什么好玩的。”
“别说了，”凯瑟琳打断他的话，“我是让你去找希思克利夫，你找着他了吗！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