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九章 (3)
“我看我倒更应该去找那匹马,”他回答说,“刚才更像话呢,可这么个漆黑的晚上,天像个大烟囱,什么马呀,人呀,一点影儿也看不见。再说希思克利夫又不是我一叫就能出来的那种人,就算是你去叫,他也不一定会出来呢!”
那时候正是夏天,那样的夜晚算是很黑很黑了,天上又云层密布,看样子马上要打雷下雨了。于是我就说,现在好了,咱们都别动,只要一下雨,他肯定马上就回来。
可是凯瑟琳不肯听从劝告安静下来,她显得十分激动,不停地来回走着,一会儿走到园门口,一会儿又走到屋子门口,最后靠着路边的一堵墙边站着不动了。这时雷声大作,雨点子大片大片地落了下来,她还是不动,一会儿叫喊几句,一会儿又哭嚎两声,然后又细听一会儿,完了又哭。她哭得那么伤心,像个孩子一样,不,孩子都赶不上她那么伤心。
一直这样熬到半夜,大家都没睡,这时呼啸山庄上空雷电肆虐,狂风怒吼,房子角上的一棵大树给劈倒了,一根粗大的树枝倒了下来,砸在房顶上,把东面一个烟囱给砸塌了,石块和烟灰都稀里哗啦地从炉子里掉下来,厨房里也弄得一片灰尘。
我们大家吓了一大跳,以为霹雳就在我们中间炸响了,约斯夫一个趔趄,跪倒在地,祷告上帝信守一如既往的原则,只惩罚那些亵渎神灵的恶人,而对善良的信徒开恩宽恕。我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我们终于面临着最后的审判了。而恩肖就是那罪人约拿,于是便去推他的房门,想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他大声而响亮地回答,这下我旁边的那个东西更是大喊大叫起来,那样子好像要让所有人明白,他这样的圣徒和他主人那样的罪人是完全不同的。但这场骚乱只不过闹了二十多分钟就过去了,我们谁也没受伤害,只是凯茜在外边早就淋得透湿,她说什么也不肯找个地方避一下雨,还不戴帽子也不围披肩,头发上和衣服上淋的雨水简直像小河一样往下淌。
她就这样落汤鸡似地走进来,颓然躺倒在一把高背靠椅上,双手捂住脸,面对着椅背一言不发。
我怕她会生病,便去摇了摇她的肩膀,大声叫道,“小姐,你是不是要存心不要命了?现在已经十二点半啦!来吧,该去睡觉了,那个傻小子,你再等也没用。他肯定会往吉默顿去了,他现在可能就呆在那儿,他可能不知道我们会一直在这儿等他,而且他还会以为老爷还没睡觉,不让给他开门呢!”
约斯夫摇了摇脑袋说:“不,他肯定不会在吉默顿!我敢打包票,他肯定是在泥炭坑的坑底下躺着呢。刚才那次天主显灵可是有来头的,小姐,我劝你自个儿也得小心一点儿,可能下一个倒楣的就该是你了!啊呀,真是感激万能的主呀,为了这一切,让世上所有的生灵都互相扶助,使那些被罪恶包围而又能保持清白的人得到恩典呀!让我来翻翻《圣经》,这上面可是这么说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过《圣经》,挑着读了几段,还不停地告诉我们那是哪一章哪一节。
我苦口婆心地劝那位任性的小姐起来换身衣服去睡觉,可她怎么也不听。于是我索性扔下他们俩,任他们一个浑身哆嗦,一个在那念经讲道,自己抱着小哈顿睡觉去了。小家伙这时早已睡得十分香甜了,好像周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我躺在床上,隐隐约约地听约斯夫又念了一段经文,后来又听他慢慢爬上了楼梯,再后来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稍微比平时晚了一些,阳光已经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了进来,就着这点光亮,我看见凯瑟琳小姐还在壁炉旁坐着。堂屋的门还没有开,半掩着,阳光穿过敞开的窗户,照了进来,屋里很亮。欣德利先生也已经出来了,站在炉子旁边,显得很憔悴,似乎还没怎么睡醒,一脸的倦容。
“凯茜,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我进来的时候听见他这样问小姐,“看看你这副样子,没精打采的,脸色那么苍白,还浑身湿透,像是条掉进河里的倒霉小狗。”
我看欣德利今天还算清醒,便大着胆子说道,“她可真淘气,昨天晚上让雨淋了个透湿,后来又在这儿坐了整整一夜,不管我怎么劝她也不肯动一动。”
主人吃了一惊,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一夜没睡!为什么?不会是害怕打雷闪电吧?那已经过去很久了呀!”
我们谁也不愿意提希思克利夫那件事,想尽量瞒着欣德利,于是我说,我不知道小姐为什么会一夜呆着不睡。凯茜也一言不发。
我走到窗前,把格子窗推开,清新爽快的空气扑面而来,还飘荡着一阵阵花园送来的香味,令人心旷神怡。可是凯瑟琳挺不耐烦地朝我喊道,
“快关上它,埃伦,你要冻死我呀!”她牙齿打颤,浑身缩成一团,不住地朝已快灭了的炉火那边凑。
“该死!她一定是病了,”主人一把拿起她的手腕,“我知道她为什么没去睡觉了,她发烧了。我不想再有谁用生病来惹我心烦——你跑到雨地到底要干什么?”
“当然是去追她的那些小伙子呗,这一点儿也不稀奇,”约斯夫趁其他的人都还没想出应答的法子时,抓住机会鼓动了他那根恶毒的舌头,像只乌鸦似的乱叫起来,“老爷,要换了我是你呀,我就不管他们的高低贵贱,只要敢来,我就把门摔到他们的脸上。你还不知道吧,哪天只要你一出门,林顿那个小杂种就作贼似的偷偷摸摸溜进来。而咱们这位正派规矩的奈丽小姐,就往厨房一坐,替他们把风。只要你一从门里进来,他就赶快从另一个门溜出去,比小偷还快!就这么着——咱们的尊贵的大小姐就跑出去谈情说爱,跟那个小孬种卿卿我我。到了深更半夜,还要偷着跑到野地里去,去和那个下流无耻的吉普赛魔鬼希思克利夫鬼混,这可真是大家闺秀的好品行啊!他们以为这样很聪明,瞒得过老天爷去!可我老头子的这双眼还没瞎,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看见小林顿来,又看见他走,我还看见你,”他用手一指我,“奈丽,你这刁钻刻薄,净干坏事的下贱女人,只要老爷的马蹄声在门口一响,你就像火烧了屁股一样跳起来直冲堂屋。”
“住口,你这个溜墙根偷听人说话的无耻小人!”凯瑟琳怒吼一声,“不许你在我面前这么放肆!埃德加?林顿昨天只不过是偶尔来的。欣德利,是我告诉他你不在的,因为我知道,你一向都不喜欢和他见面的。”
“你撒谎,凯茜,”欣德利回答道,“你真是个十足的大傻瓜!可现在先别提埃德加,我只想知道,你昨天夜里是不是和希思克利夫在一起?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用怕,我不会对他怎么样的——虽然我对他和以前一样,但看在他昨天还帮我做了一件好事的份上,我现在还下不了手去拧断他的脖子。不过为了今后不再发生这种事,我今天早晨就要把他从这儿赶走,他一走,你们大家可都给我小心着点儿,可要专门心思来管教调理你们啦!”
“昨天夜里我根本连他的人都没看见!”凯瑟琳边说边哭了起来。“你要是把他赶出家门,我就和他一块儿走。不过,你现在想赶也没机会了,他恐怕早就自己走了。”说到这儿,她就更加伤心了,嚎啕大哭起来,后边说的一些话也听不清了。
欣德利又用他那惯用的恶毒语言把她臭骂了一顿,然后又命令她立刻回自己房里去,否则,就要让她为今天的胡闹付出代价。我强拉着她回去了,谁知一进屋子里,她就狂性大发起来,当时的情景把我吓坏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恐怕是要疯了,我想。于是跑下去求约斯夫赶紧去请医生来。
肯尼恩先生一见到她,就断定她正在发高烧,而且病情危急,已经有点轻微的精神错乱了。
他给她放了血,又嘱咐了我只能给她吃乳清稀粥之类的流食,还让我小心提防她跳楼或者跳窗,然后就走了。因为这个教区里从一家走到另一家,至少也得走两三英里,他可够忙乎的。
我说不上是一个温和细心的好护士,但约斯夫和欣德利不比我强。而我们这位比谁都难侍候,都顽固执拗的病人,终究还是挺了过来。
当然,林顿家的老太太少不了来看望她几次,并且挑了我们很多不是,她把我们大家逐一斥骂,轮番指使。等到凯瑟琳的身体康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她非要接她到自己的画眉山庄去住,我们都为能就此解脱而高兴。可那位可怜的老太太却肯定会为她这番好意懊悔不已的。因为就在两个月后,她和她的老先生先后被传染上了热病,相继与世长辞。
后来我们的凯茜小姐又回来了。她变得比以前更暴躁,蛮不讲理,也更加骄狂不羁。而希思克利夫则自从那晚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有一天我可太不走运,因为她把我逼急了,我就把希思克利夫失踪的罪责全归到她身上。(她自己心里也很清楚,是应该怪她。)从那以后有几个月,她一句贴心话也不和我讲,只像一般仆人那样对待我。约斯夫就更糟糕了,他受到的待遇就像一个被逐出教门的圣徒一样,可他还是自以为是,信口开河,照以前那样常给她讲大道理,把她当小姑娘看。而她已俨然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是这所宅子里的女主人了。另外,她觉得自己刚生了一场大病,更有权得到周到体贴的照顾。再说那位大夫也有言在先,她受不得气,轻易别顶撞她,凡事多顺着她的意思。所以只要有谁敢和她顶嘴对着干,那简直是想谋害她的性命。
她对恩肖和他的狐朋狗友们仍然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而欣德利也听从了肯尼恩的叮咛,而且她一生气就常会有病情发作的危险,所以也就对她百依百顺,一般总尽量不触怒她,有时甚至纵容得十分过分。你可千万别以为他这是有多么爱自己的妹妹,而只不过是出于有钱人的自尊心罢了。他真心指望她能和林顿家结亲,好给自己家族增光。再说只要她不去烦他,即使她把我们当奴隶一样踩在脚底,他也懒得去管。
而小林顿先生这时已经是神魂颠倒了,就像他周围的很多人一样。他父亲去世三年以后,当他挽着凯瑟琳的手走进吉默顿礼拜堂的那一天,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一个人。
尽管心里老大的不情愿,我还是听从劝告,陪着她来到了画眉山庄。小哈顿那时已经五岁了,我刚开始教他识字,分别的时候我们非常伤心,可是我们的眼泪没有凯瑟琳的眼泪有分量。当时我不愿意走,她便跑到她哥哥和丈夫那儿去哭天抹泪。她丈夫答应给我优厚的工钱,她哥哥命令我马上去收拾东西走人,还说现在已经没了女主人,留着女仆也没什么用。至于哈顿,自会有教区的牧师来照管他。这样一来,我就只有跟她走,一条路可选了。临走时我提醒欣德利说,把正派的亲信人全给打发光了,只会让他的家败落得更快一点儿。我亲了亲哈顿,和他告别,从那以后我们就成了陌生人,这件事情可真是不可思议。不过我对此深信不疑,他早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再也不记得那时候他对我曾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而我对他也一样。
讲到这里,女管家偶然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竟然已经一点半了,不禁大吃一惊。她再也不肯多呆一秒钟,赶紧离开。我也觉得留着一半故事下次讲更好一点,于是我又独自默默沉思了一会儿,便强忍着腰酸头痛,上床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