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十章 (1)
当我能够离开卧室时，已经是将近三个星期后的事儿了。那天晚上我感觉好点儿，就坐在那儿没去躺下，便请凯茜给我念点东西——我的眼力还不行。老爷上床后，我们在藏书室里呆着。凯瑟琳勉勉强强地答应了。我以为她不喜欢我的那些书，便让她挑自己喜欢的书。
小姐挑了本合自己口味的书，一气儿念了一个钟头，就停下来开始一再朝我发问：
“埃伦，你累了吧？去躺一下休息吧，别又累病了。”
“噢，亲爱的，我一点不累。”我一次一次地这样回答。
她见我毫无回房休息的意思，便又变换方式来表达她的厌倦，开始不停地打呵欠，伸懒腰，然后说：
“我困啦，埃伦。”
我回答：“那么咱们聊聊天吧。”
但她便更坐立不安了，愁眉苦脸，不停地看着自己的表。当她终于可以回自己的屋子里，已经是八点多钟了。我想她是困得厉害，因为她神色十分焦急，十分暗淡，甚至还不断地搓眼睛。
第二天晚上她显得更不安了；第三天她干脆推说头痛，没再给我做伴，及早走了。我发觉她不太正常，想了好久，终于决定看看她怎么样，别一个人在楼上摸黑呆着，可以下楼躺躺。
结果楼上、楼下，老爷的房间我都找不到她，仆人们也说没见着她。我又回到她的房间里，把蜡烛弄灭，坐在窗边凝视着外面。
花园里洒满月光，地上层层的白雪也显得晶莹灿烂。我突然想到她可能觉得呆在屋子里太憋得慌，到院子里换换空气吧。外面倒真的出现了一个人影，沿着内篱墙往前爬；走到亮处的时候，我认出是一个马夫。
他站在那儿，好像在望着庭院外远远的马车道，并且好像是看到什么，往外走去，一会儿他牵着小姐的马又出现了；小姐本人也在那儿，显然是刚从马背上下来，跟在旁边。
马夫牵着马悄无声息地往马房走去。凯茜则从客厅的格子窗爬进来，像个幽灵似地溜上楼来。
她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然后脱下沾雪的鞋，解开帽子，浑然不觉房间里还有个人，她刚要解下斗篷，我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几乎吓得半死：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动也不敢动。
“这么晚了你骑着马上哪儿去啦？可以说一下吗？亲爱的小姐。”顾念到几天来她对我的悉心照顾，我忍住心头的怒气。“用不着编谎话来骗我吧？快说，你上哪儿去啦。”
“我没撒谎，我到林苑尽头去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就没到别的地方吗？”我逼问她。
“没有，”她低声回答，声音小得如同蚊子在叫。
我很难过，大声责备她说，“小姐，你居然撒谎骗我，太让我伤心了，怎么不说是自己的不对，心虚了？我宁愿现在还瘫在床上起不来，没有机会去发觉你对我撒谎。”
“啊，埃伦，我知道错了！”她终于按捺不住悲伤，扑过来把我紧紧地搂住，“千万不要生我的气，我全都告诉你，再也不隐瞒了。”
于是我们在窗台上坐下。在我保证不责怪她的前提下，她把这三个星期的事说了出来：
“是的，埃伦，正如你猜到的那样，在你病倒的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到那里去，只有你能出房门的前三天，以后有两天，我没去。我为了让迈克尔给我接应，给了他几本书和图画，让他每天晚上把马备好，等我回来后再把它牵回马厩去。请你不要骂他，这并不是他的错。我一般是六点半动身到山庄去，呆到八点半再骑马飞奔回来。我并不是为了玩乐才到那儿去的，每次都弄得疲惫不堪，还时常感到很苦恼，一星期才有那么一次我会感到很愉快。那天咱俩离开表弟时，我答应要去看他的，起初我想你一定会大加反对，我很难遵守诺言；可没想到第二天你就病了，我才有机会出去。下午我趁迈克尔去修门上那把锁时，拿到了一把钥匙，还告诉他我表弟病了，希望我去看望他；爸爸是不会反对我到那儿去的。紧接着我和他聊起天来，他告诉我，他很喜欢看书，多长点知识好离开这儿去结婚。于是我答应让他看书，但得给我看风。他一口答应了。
“那天我去看林顿时，他显得气色不错；他的女管家——泽拉，很勤快地为我们准备了一间舒适的屋子，烧了一堆很旺的炉火。那时没其他人在家——约斯夫参加祷告会去了。哈顿?恩肖带着狗下山去了——听说到咱们的林子来偷猎山鸡——没有人会打扰我们。
“泽拉真可爱，她给我们送来了温好的酒和姜汁面包。我坐在壁炉前面的小摇椅上，林顿对着我坐在安乐椅上，我俩无拘无束，无话不谈，说着夏日的游戏计划——那些你认为很傻的话我就不说了。
“但有一次，我们在兴趣上却显示了巨大的差异，差不多快吵起来了。他说炎热的日子里最惬意的事，莫过于静静地躺在原野里长满石楠的坡上，倾听蜜蜂嗡嗡地采蜜，头顶上百灵鸟空灵的歌声，晴空一片，太阳发射出阵阵金光，整个人昏昏欲睡——这就是他设想的完美的天空。我的呢，则是爬到一棵葱绿茂盛的树上，迎着西风悠来荡去，看空中飘浮着的朵朵白云；最好是有各种鸟，不仅有百灵鸟，还有画眉、山乌鸟、朱顶雀、布谷鸟等，竞相比着悦耳的歌喉；如果放眼望去，那一个个幽绿静寂的山谷在逗引你前去，近处长长的绿草在微风吹拂中，犹如绿衣的舞娘，在有韵律地舞动着腰肢，四周呢，林木葱郁，流水淙淙，整个世界都生机勃勃，活力十足。他需要的是浑然忘我的平静，我希望的是欢欣鼓舞的狂欢。
“于是我们开始指责各自的天堂之梦：我说，他那个天堂是半死不活的，他则反驳说我的是醉生梦死。我认为在他的天堂里只会昏昏欲睡；他觉得在我的天堂里会喘不过气来。他开始急了，最后我们商定，等天气一热就两样都尝试一下。终于我们又亲吻和好了。一个钟头以后，我看见那个大屋子光溜溜地没铺地毯，就想可以把桌子搬开玩捉迷藏。于是我让他叫泽拉来陪我们玩——由她来抓我们——就像你常常做的那样。他不同意，但同意和我玩球。在一个小橱子里我们发现了一堆旧玩具——陀螺和铁环，板球拍和板球。其中有两个球，一个写着‘凯”，另一个写着‘希’，我当然要那个代表凯瑟琳的，但林顿不愿意要剩下的那个，因为那个写着‘希’的麦皮漏出来了。
“他一次也赢不了我，就又生气了，还剧烈地咳嗽起来，赌气坐回到那把椅子上。不过，他听了我的几支歌后——你教的那些歌，埃伦，脾气又变好了。当我要走的时候，他就恳求我一定再去，我当然答应了。”
凯茜接着又说道：“我骑着敏妮飞快地回到家；可是夜里做梦，我还是和招人疼的小表弟在一起，直到清晨我醒来。
“第二天我又开始愁着如何出去了，因为你还需要人夜里照顾，而我又想得到爸爸的允许后光明正大地出去。不过，当我又骑着马走在大道上时，银色的月光把我内心的忧愁给融化了。
“我兴奋于和可爱的林顿见面的期待之中，又会是一个快乐的夜晚了，我想。
“我催马跑进他们的花园，准备绕着房子后面的时候，恩肖那家伙出现了，拉住缰绳，要我从前面走。他好像有话想对我说，搭讪着夸敏妮是匹好马。可我只说，离我的马远点，否则会踢着他。
“‘没事儿，伤不了咱的。’他的话真土，还笑嘻嘻地弯腰检查了下马腿。
“正当我起念头要让马踢他几下时，他走过去开门了，他拉开门闩，故意抬头看门楣上的字，好像跟我献宝似的，既得意又紧张地说：
‘凯瑟琳小姐，现在我认得那几个字啦。’
“‘好啊，’我嚷道，‘那就念出来听听吧——还挺行的啊！’
“他就慢吞吞地一个一个音节地拼出来：
‘哈—顿?恩—肖。’
“‘接着的那些数字呢？’他不出声了，我开始给他打气。
“‘剩下的就不会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哈，看来你还是个笨蛋！’我开始大声地嘲笑他，笑了起来。
“那个傻瓜嘿嘿地傻笑着，直愣愣地瞪着眼睛，看来他有点糊涂：究竟我是在赞他呢，还是在笑他；所以他拿不准是不是也应该和我一起乐。
“我的脸马上紧绷起来，厉声叫他走开，他马上明白了，我要看的人是林顿，而不是他。
“他感觉到受了侮辱，借着月光——我看见他的脸涨得通红——手从门闩上拿走，悄悄地溜开。我猜测，他可能以为能拼出自己的姓名，就可以和林顿一样识文断字了，可我却让他碰了很大的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