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十四章 (1)
第五天上午,准确地说应该是下午,虽然这时候还未吃午餐,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比较轻,也比较快,而且来人还走了进来。原来是泽拉,她披着鲜红的披肩,戴着黑色的丝帽,胳膊上挎着的柳条篮子正晃来晃去。
“哎!迪恩太太,”她刚进门就叫嚷起来,“在吉默顿,大家都在谈论着你呢。天有不测风云,谁料到你能陷到黑马淖里,小姐也跟你在一起。直到后来,老爷才告诉我,说已经把你们找到了,给安置在了这儿!怎么样,一定是爬到了一个小岛上了吧。在那坑里呆了多长时间?老爷怎么救你们的?迪恩太太,看样子你们没吃多少苦头,对吧?”
“你家老爷真是个地道的混蛋!”我回答她说,“他会有报应的,编得再好也是鬼话。假情假义,迟早会被揭穿的!”
“怎么能这么说呢?”泽拉说我,“那可不是在编谎,村子里的人都说你陷在沼泽地里了。我一进家门就对恩肖说——”
“‘唉!真是些怪事,哈顿先生,怎么俺刚一离开就出事了。真可怜啊,那么年轻美丽的姑娘,还有那快乐有活力的奈丽?迪恩。’”
“他愣了。我想,他大概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把自己所知道的告诉了他。老爷也在一旁听着。他笑了笑说:
“‘要是她们真陷进了沼泽地,恐怕这会儿也出来了,泽拉。奈丽?迪恩这会正住在你的屋子里,你上去的时候可转告她,叫她赶快跑,钥匙在这儿。一定是那该死的沼泽地泥水灌进她脑子里啦,疯疯癫癫地想跑回家去,我留住了她,一直等到她恢复神智。你可以告诉她,她要是真的能走,就马上回田庄去吧,对了,她家小姐也会跟去,还能赶上给那位庄主老爷送葬。’”
“埃德加先生还没咽气吧?”我屏住气问。
“没有,没有,别着急,我的好太太。”她回答说,“看来你还需要再休息休息。实话跟你说,埃德加先生还没咽气。肯尼恩大夫认为他还可以再挨一天——我在路上碰到了他。”
我没有坐下,顺手抓起出门时的穿戴,急忙下去,因为对我来说,这条路现在已经可以随便走了。
我一下去就到处看,想寻个人打听一下凯瑟琳现在怎么样了。这地方门大开着,满是阳光,整个堂屋都亮堂堂的,眼前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我拿不定主意,是立刻就走呢,还是回去找我家小姐,一阵轻轻的咳嗽声让我注意到壁炉那边。
林顿正躺在高背靠椅上,一个人独占着,嘴里正嘬着一块棒棒糖,眼睛转来转去,好像对我的一举一动无动于衷。
“凯瑟琳小姐在哪里,快告诉我!”我厉声盘问他。我想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说不定能唬他说出真情。
好像我的声色俱厉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继续嘬着他的糖,仿佛一个吃奶的娃娃。
“她走了没有?”我问他,眼睛紧紧盯着他。
“还没有,”他慢悠悠地回答道,“她就在楼上——她走不了,我们不让她走。”
“你们不让她走,你这个混蛋!”我大声叫嚷,“快告诉我她在哪儿,不然我会让你尖着嗓子号叫!”
“你要真去那儿,该号叫的就不是我了,爸爸不会让你带走凯瑟琳的,”他还是那种腔调,他说,“我不要对凯瑟琳心太软。不管怎么说,她终归是我老婆,她真想离开我的话,那可是丢人现眼的事!爸爸还说,她恨我,想要我早点死掉,好挖走我的钱,可是她弄不到。这辈子也别想回家了!她可以哭,可以闹病,想怎么就怎么样吧!”
他又闭上了眼睛,像是疲倦了,打算好好地睡上一觉。
“希思克利夫少爷,”我接着说,“去年冬天凯瑟琳是怎么待你的,难道你都忘了吗?那时你口口声声说爱她,她也带给你那些书,为你唱歌,那么多次冒着风雪来看你,难道你都忘了吗?有一天晚上来不了她还哭了,因为想到你会失望。那时候你觉得她比你好一百倍,一千倍,尽管你知道你父亲对你们俩都不喜欢。现在你倒相信起他的鬼话来了,还跟他凑到一起去害凯瑟琳,真是忘恩负义!”
我看到林顿张开了嘴,把糖也拿了出来。
“她到呼啸山庄来是因为她痛恨你吗?”我觉得心里憋得厉害,不吐不快,你好好想想吧!她根本就不晓得你会有什么钱。亏你还说她病了,倒是舍得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关在一个生人家里的楼上!你呀!你也尝过没人理睬的滋味吧。你受苦的时候你可怜自己,她也可怜你。可是现在你却不可怜她!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希思克利夫少爷,我都为她的不幸流泪了,像我这么一个无用的下人都为她流泪了,而你倒说自己那么多情,那么爱慕她,不但舍不得为她流一滴眼泪,还舒舒服服地躺在这里快活。真是个自私自利的伪君子!”
“我怎么和她呆在一起呀,”他气呼呼地回答道。“我也不想一个人无聊地呆着,可是她老在哭,真让人受不了。哪怕我吓她说我要叫我父亲来,吓唬她说如果她再不安静下来就勒死她。可是等我父亲刚走出门去,她又哭开了,折腾了一整夜,搞得人连觉都睡不成了。”
“希思克利夫先生出门了吗?”可以看得出来,这个可怜虫没有能力同情他表姐内心受到的折磨,我就这样问他。
“他在院子里,”他说,“正和肯尼恩大夫说着话。大夫说,舅舅真的要死了。我很高兴,因为我就要接替他当田庄的新主人了——凯瑟琳老爱说,那是她的宅子。那怎么能是她的呢,那是我的——爸爸一直就这么说——她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那些好看的书也都是我的。她许下诺言,说我要能拿到钥匙,放她出去,她的那些书将属于我,还有那些可爱的小鸟和那匹马敏妮。可是我告诉她,她已经没什么东西可给啦,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这一来,她又哭起来了,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小画像来,说我还可以把这个也拿过来。那是一个两面像,镶在小金盒里的,一面是她母亲,一面是舅舅的,是他们年轻时的照片。这还是昨天的事。我告诉她,它们也都是我的,我要把它们拿过来。那个满怀怨恨的家伙不肯,推开我,把我弄疼了。我就大声叫嚷起来,这下她真地吓坏了,听见爸爸来了,急忙扯断项链,把金盒掰成了两半,把她母亲的像给了我,另一半她想藏起来。我把真相说了出来,爸爸拿去了我的那一半,又命令她把她的那一半给我。她不听话,他就,他就把她打倒了,扯下了另一半,一脚把它踩碎了。”
“看她挨打,你高兴吗?”我故意激他。
“我眨眨眼假装没看见,”他回答说,“我看父亲打一条狗或是抽一匹马,就是眨一下眼。他打得真狠,开始我倒很高兴,谁让她推我,就应该受到惩罚。爸爸走后,她叫我到窗口去,她嘴里满是血,她让我看她脸腮里破了,是牙硌的。后来她自己将画像碎片拾起来,走到另一边墙坐下来,到现在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有时我真的以为她痛得不能说话了呢。我可不愿这么想。她真是个坏东西,哭个没完没了,脸色煞白,像发了疯,我真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