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十三章 (2)
“你瞧，我可懂得怎样惩戒这群毛孩子，”那无赖咬牙切齿地说着，弯下身子把掉在地上的钥匙拾起来。“现在按我说的办，到林顿那儿去，痛痛快快地哭去吧！明天我就是你父亲啦——要不了几天，你就有我这样一个父亲了——刚才这一套还有的是，可够你受的；你还不是个孬种，如果我看你再显出刚才那鬼神气，我就让你每天都尝一顿。”
凯茜没到林顿那儿，反而跑到我跟前，跪下来把她那发烫的脸俯在我的膝盖上，放声痛哭。她的表弟呢，像只耗子早就缩进那把高背长靠椅的犄角里，一声不吭。我敢说，他正喑中庆幸，刚才这顿教训落到了别人身上，而非自己。
希思克利夫先生看我们都被镇住了，站起身来，很麻利的亲自沏茶。茶杯和茶托早已摆好了。他把茶倒出来，给我递过来一杯。
“把你肚子里的怒气冲洗冲洗吧，”再给你自己那个淘气的娇宝贝儿和我的这个都倒上一杯茶。虽说茶是我沏的，可没下毒，我这就去找你们的马。”
他一走，我们首先想的就是在什么地方找个出口。我们试了厨房的门，可门从外面插上了，又看了看窗户，就连凯茜那纤细的身材也嫌它们太窄。
“林顿少爷，”我们大声说：“你明白你那个凶神恶煞般的老子还要干什么，一定得告诉我们，要不我就给你几个耳刮子，像你老子揍你表姐那样。”
“是啊，林顿，一定得说，”凯瑟琳说，“我是为了你才来的，如你不说，那就是忘恩负义，没有心肝。”
“给我点儿茶喝，我会告诉你们的，”他回答迪恩太太，“你一边去，我不喜欢你直挺挺地站在我面前。你瞧，凯瑟琳，你的眼泪滴在我的茶里啦！我不喝这个，另给我一杯。”
凯瑟琳另塞给他一杯，把自己的脸擦了擦，我看着这个小坏蛋若无其事的样子，真感到恶心。我揣测，他原来在野地上表现出来的那种痛苦难忍的表情马上就溜走了，这必定是他父亲诅咒发誓地吓唬过他，要是他没把我们引诱到他们那儿去，他必遭天谴，大祸临头。他既然已把事情办成，眼下也就没有什么再值得害怕的了。
“爸爸想要咱们结婚，”他嘬了一口茶接着说，“他知道你爸爸不同意结婚，要是咱们等下去，我爸爸又怕我死了；所以咱们得明天早晨结婚，你今天整夜都得呆在这里。要是你能照他的办，过一天你就能回家，而且可以把我一起带走。”
“让她把你带走，你这个可怜的低能儿!”我大声嚷起来。“你们结婚？啊，那家伙一定疯了，要不，他认为我们个个是傻瓜。难道你真的妄想，哪位有情有义年轻漂亮的小姐，会把自己和像你这么一个马上要玩完的瘦猴拴在一起吗？难道会有什么人，更不用说凯瑟琳?林顿小姐，会要你作丈夫吗？只凭你耍这套战战兢兢、哭哭啼啼的戏法才把我骗了来，你就得挨鞭子——这会儿就别显那股蠢劲儿啦！你出卖朋友，还这么尔虞我诈，我真想狠狠地揍你一顿。”
我轻轻摇晃了他一下，弄得他马上咳嗽起来，他又耍弄他那套，哼哼叽叽，凯瑟琳于是又责备我。
“整晚都呆在这儿，不行？”他向四周打量一番。
“埃伦，我要放火烧垮那道门，反正我得走。”
她于是马上就要动手干她发狠要干的事，可林顿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又吓得慌忙站了起来，他用两只软弱无力的胳臂搂住她，呜呜地哭着对她求道——难道你不想要我，救我——不要我到田庄去了吗？啊，凯瑟琳，我亲爱的宝贝！你绝不能走，你不能到了我家却扔下我不管，你一定要服从我父亲的命令，一定要啊，我求求你！”
她冷冷地回答：“我是服从我自己的爸爸。不让他担心我，整整一夜呢！他会怎么想？他一定会伤心难过啦。我要从这宅子里砸出一条路，别闹啦！其实什么危险也没有——不过，你要是碍我的事——林顿，我老实告诉你，我可是爱我爸爸胜过爱你！”
这混小子对他爸爸的脾气可真是畏惧如虎，他又使出他那套胆小鬼的花言巧语来，凯瑟琳差点就被他缠疯了——不过，她还是坚持要回家，所以反而调过头来求起他来，劝他别那么自私，只想到自己的痛苦。
正在他们两个说得难解难分之际，那个牢头又进来了。
“你们那两匹牲口都跑了！”他焦急地吼道：“哎——得啦，林顿！又哭鼻子啦？她又欺负你啦？来来——别哭啦，上床睡觉去吧，我对你说，等上一两个月，你全身有力气了，那时候你就可以报眼下她欺负你的仇了——我想你是害了单相思，是不是这样？就是这么一回事——到那时候她就非要你不可啦！好了，现在睡觉去吧！泽拉今天晚上不回来了，你得自己脱衣服。嘘，别出心裁闹了，你回到自己屋子里去，我就不会到你跟前了，你不用害怕。真是运气，这件事情你干得不赖，剩下的就交给我。”
他这么说着，打开门，让他儿子出去，那个混小子走出门口的样子，好像一条斯潘纽，它是怕侍弄它的人居心不良，夹住它的尾巴，一副警惕的样子。
门又给锁上了。希思克利夫先生走到壁炉前面，我和小姐这时站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凯瑟琳抬头一看，情不自禁抬起一只手来摸自己的脸——他一靠进就让她又感到害怕，要是别人，见到这种孩子气的举动都不会狠下心来可是他却偏偏不喜欢她，皱起眉头瞪着眼睛，低沉地说：“噢，你不怕我吗？你很会装样子，看起来你很勇敢——心里面你是怕得要死呢！”
她慢慢地回答：“我现在是害怕了，因为我呆在这儿，我爸爸就会担心我，作为女儿，我怎么忍心让他难过呢——希思克利夫先生，求求你，求求你放我回去吧！我答应嫁给林顿——我想爸爸会答应的。而且，我也爱你的儿子——本来我就心甘情愿地嫁给他，可你为什么非得强迫我去做这件事呢？”
我不由自主地大声说：“看谁有这个胆量敢来强迫你！谢谢上帝，我们国家有法律！尽管我们处在一个很偏远的地方，哪怕他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也要把他告上法庭，没有得到教会的允许就结婚是一条很重的罪名！”
“住嘴！”那个流氓叫嚷道，“见鬼去吧！我可不要你来插什么嘴，你认为你是谁？林顿小姐，一想到你爸爸会难过，我心里就高兴，我会高兴得连觉都睡不着，既然你已经告诉我，接着会发生的那件事，那你就算是找到一个再安全不过的法子了，足可在我家里再呆上一天一夜的，至于你说要嫁给林顿，我会记住的，我会让你说到做到，因为你不嫁给林顿，我是不会让你离开的。”
“那么你就打发埃伦去告诉我爸一下说我平安无事！”凯瑟琳一边大声喊叫，一边痛哭流涕，“要不，让我现在就嫁给他，我可怜的父亲！埃伦，爸爸会以为我们走丢了呢？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希思克利夫马上回答道：“他不会！他会认为你侍候他腻得慌，所以偷偷地逃了出来，想找点乐子呢，不可否认的是，你这么大，自然想找点乐子。而且侍候病人又是一件十分枯燥的事情。虽然他是你的父亲，你一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他就再也没有快乐的日子了。我敢肯定，他因为你来到这个世界上而诅咒过你。要是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诅咒你，那合情合理，我还要和他一起干呢，我不喜欢你！我怎么会喜欢你呢？就这么哭吧，依我看，从今以后就没有别的什么可以依恋了，除非林顿能弥补一些别的损失，你那个足智多谋的父亲看来还幻想着林顿会那样做呢，他那些假惺惺的信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他在最后一封信里还托付我儿子照顾你呢，要他以后关心你，爱护你——就是为父的那一套！可是林顿当起小霸王来，当得可好呢，林顿会折磨成群的猫，先拔它们的牙，然后铰了它们的爪子尖儿，我敢担保，等你回娘家时，你就可以把他那些善良的好听的故事讲给舅舅听。”
我说：“你这话是千真万确。你儿子的性格，让大家看看他和你有什么区别。然后，我希望凯茜小姐看清楚他的本来面目，再决定到底嫁不嫁那个害人精！”
他回答：“可是我现在却不想讨论他那些令人喜欢的品格，因为她只有两条路：那么嫁给他；要么就被关在这里，连你也一样，直到你家老爷死了为止，我可以把你们两个关在这儿，不让别人知道一点风声。你要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就要她收回她说过的话，那时你就可以见识见识了。”
凯瑟琳说：“我不收回我说的话，我现在就嫁给他。但有一个条件就是我在事过之后得马上回到画眉山庄，希思克利夫先生，你不是个什么好人，但你也不是一个凶神恶煞的人，所以你不会仅仅由于怨恨就赶尽杀绝，毁掉我一生的幸福和快乐。如果让我爸认为我是故意把他扔下不管的，或者我还没有回去他就去世了，我还忍心活在这个世界上吗？我不哭，我跪在这儿，就跪在你的膝下，我要一直跪下去，一直盯着你的脸，直到你答应我为止。不！不要扭过头去！看着我！不会看到任何令你不高兴的东西，我不恨你，即使你经常打我，骂我，我想这辈子你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吧，姑父？唉！你一定得看一次——我是多么可怜——你不能不感到一点点同情吗？”
希思克利夫粗暴地大声呵斥着她：“别用你那肮脏的手爪子碰我，一边儿去，要不我就一脚踢死你！就算我被一条青蛇箍住也比被你碰到强，你这该死的，怎么就这么异想天开，要乞讨我施舍你一点同情呢？我憎恶你！”
他耸了耸膀子——其实是把身子抖了抖，仿佛有许多条虫子在他身上爬行，他还把椅子向后推了推，这时我再忍不住了，站起来，打算痛痛快快地把他骂个狗血淋头，可是我才说了半句话，就让他吓得不敢再吐半个字！他威胁我说，我要是再多嘴，他就把我一个人单独关在一间房子里面。
这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我们听到花园门那儿有说话的声音，宅子的主人立刻出去了，他身上的那股机灵劲儿，我们可没有。他们大约谈了三分钟，然后一个人很快回来了。
我对凯瑟琳说：“我还以为是你表哥林顿回来了呢。真希望他能来救咱们，他可是记着咱们的！”
“是田庄派来找你们的三个人，”希思克利夫刚好听见我说的话，“你们两个笨蛋，你们本来应该打开格子窗，朝外面喊叫，这样你们就可以逃跑了，不过我敢发誓，你没有喊叫，这个臭丫头反倒十分高兴，我可知道，她是高兴让人家把她留在我们家里面。”
当得知我们丢失了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们就哭了。希思克利夫先生听任我们一直哭到九点钟，才吩咐我们上楼，从厨房进去，进到泽拉的屋子里，我悄悄地对凯瑟琳小姐说，我们要顺着希思克利夫先生的意思，这样也许我们就能想个法子从那里的窗口爬出去，或者上到阁楼然后从天窗里钻出去，然后逃跑。
可是我们发现楼上的窗户和楼下的一样窄，我们想逃也逃不了。所以我们还是一直给困在那儿。
我们俩谁也没有睡觉！凯瑟琳呆在灰格子窗前，焦急不安地守候着天亮——我千万次地恳求她休息一下，可是我的回答却只能换来一声声的叹息。
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摇来摇去，心里在责备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严重失职行为。我甚至有这种念头：主人家里所有人遭逢的大大小小的所有不幸，都是由于我的失职引起的。这让我很难过，我如今才明白，实际上根本不是我想的那么样，可是在那个令人伤心欲绝的夜晚，我却是那么想的，我还觉得，就是希思克利夫本人，也没有我这么大的罪过。
早晨七点钟的时候他来了，问林顿小姐是不是已经醒了。
她立刻跑到门口回答说：“起来了。”
“那就来吧。”他开了口，然后把她拉了出去。
我站起来跟上去，可是他一下子就把门锁上。我高声喊叫着要他把我放出去，可没有人回答。
我气得使劲敲门板，把门闩摇得差点断了，凯瑟琳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还要把我关在里面，他说还要折磨我一个钟头，然后他们就走了。
可是我等了两三个钟头，最后我听到脚步声，可不是希思克利夫的。
“俺给你送饭的，开门！”
我急忙打开门，一看，是哈顿，他拿来的食物足够我一天吃的。
“拿去！”他把盘子塞进我的手里。
“你等一会儿！”我急忙叫道。
“不行！”他走了，我赶忙好言相求让他呆一会儿，可他根本不理。
就这样我还是被关在里面，总共被关了整整五个夜晚和四个白天，除了哈顿每天早晨来一次给我送东西，没看到过其他任何人，他可是个模范牢头——阴沉着脸，不说一句话，根本就不在乎我说一些打动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