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呼啸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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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二卷第十五章

就在丧礼后那天晚上,小姐和我坐在藏书室里,我们俩一会儿伤心地哀悼死者,一会儿又对惨淡前途提出种种大胆设想。

我们俩一致认为,凯瑟琳所能获取的最好命运就是被允许留在田庄,像林顿活着时那样:同意林顿和她住在一起,我继续当管家。这样的安排好得让人想也不敢想,不过这样的一种前景不仅可使我可以继续留在这个家,还可以保住我亲爱的年轻女主人。

可就在这时,一个被辞退的佣人匆匆跑进来说:“那个可恶的希思克利夫来了,正在院子里,是不是把他给顶回去?”

但我们想这样做也来不及了。他根本不讲礼数,端起主人的架子,一句话也不说就闯了进来。

他顺着那个仆人的语音径直走到了藏书室进了门,然后让那个仆人退下去。

这就是十八年前把他当客人引进来的那间屋子:同样的月光从窗口射了进来,外面一片秋色,仍同当年一样。尽管屋里没有蜡烛,可整个屋子都可看得真切,甚至包括墙上的肖像——一幅是林顿太太漂亮的半身像,另一幅是她丈夫温文尔雅的半身像。

岁月并没有让希思克利夫改变多少:黑中透黄的脸使他显得更成熟,身子略胖了一些,除此之外别的就没什么不同了。

凯瑟琳一见他,便忍不住想冲出去。

“站住!”他抓住她的胳膊吼道。“还想跑?你要去哪儿?跟我回家,我要你作一个孝顺儿媳妇,不要再怂恿我儿子跟我作对。想不到这事儿还有他的一份,一会儿你很快就会知道他得到了什么样的惩罚。那天晚上,我把他叫到楼下教训了两个小时,尽管我没有碰他一下,可从那以后,他一见我就像见了鬼似的紧张得要死。可我能想象我不在时他也常像见到了我一样。哈顿说,林顿和他在一起时,夜里常尖叫着,叫你护着他,好躲开我。不管你喜不喜欢你那个宝贝伴儿,你都得来——你得为他操心了,全交给你了,反正我对他是没什么兴趣了。”

“就让凯瑟琳留在这儿吧,”我求他,“再把林顿少爷接来,这不是两全其美吗?这样你不就少了两根眼中钉,肉中刺吗?”

“不,我正在给田庄找房客,”他回答,“而且我需要孩子们在我身边,真的——我不能让那闺女变得好吃懒做,她吃了我的饭就得给我干活。马上就动手收拾吧,别让我来逼你们干。”

“好,我这就去,”小姐说,“现在林顿是这个世界上我惟一值得爱的人了,虽然你千方百计让我俩相互仇恨,可我们仍然相爱,只要我在他身边,你的计谋就不会得逞,没有人可以伤害他,也没有人能吓倒我。”

“你真会吹,”希思克利夫嘲讽道,“但我还没达到让你去伤害林顿的程度——我只想让你充分享受每一天,只要痛苦的折磨还能坚持一天。我要让你觉得可恨的并不是我而是你自己那美好的心灵呀。你把他丢在一旁自己却溜了。你知道他代你受的罪有多重,对你的恨就有多深。别妄想你这种高尚的忠心会让别人感恩不尽。我听说,他曾对泽拉绘声绘色地描述过,他要是和我一样强壮,他会干些什么——一旦他打定主意,他会挖空心思想出一种不必使用太多力气的方法,尽管他力不从心。”

“他脾气不好,这我知道,”凯瑟琳说道:“因为他是你儿子嘛。不过还好我有一副好脾气,可以处处宽容他。我还知道他的爱好,就因为这样我也爱他。希思克利夫先生,你可是没有一个人爱,而且我们会觉得安心的,不管你把我们弄得多惨,因为你所做的一切是因为你处于一个比我们更惨的处境。你真是个可怜的人,不是吗?孤单一人,无人关爱,像魔鬼一样充满仇恨,对吧?你死的时候,是没人愿意为你哭泣的!幸好我不是你,我也不愿意是你!”

凯瑟琳说这番话时,黯然神伤却又略带一种满足的得意,她似乎已决定要深入到她未来那个家庭的骨子里,在她仇敌的悲惨痛苦中获取乐趣。

“滚,你给我滚,”她公公吼道,“你这个巫婆,你会后悔的,收拾你的东西,滚吧!”

凯瑟琳满不在乎地退了下去。

她离开之后,我请求到山庄去干泽拉的差事,让她来干我的,可他拒绝了。他先命令我别出声,这才让他自己把这间房子好好打量了一下,还看了那两幅画像。在把林顿太太的画像仔细琢磨了一会儿,说道:

“我要把这画像挂在家里。不是因为我需要它,而是——”

他猛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壁炉,脸上带着笑容——带着什么呢,我找不出一个更合适的字来形容,只能说是一副笑容吧——接着又说:

“我告诉你,昨天我干了些什么!我打听到那个教堂执事,他正在给林顿挖坟坑。我让他刨开她的棺材盖上面的土,然后我打开了棺材。我又看到了她的脸——她还是那个样子——当时我就想,我会永远守在那儿。那执事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我叫醒过来。他说只要着了风,她就会变样,所以我把一边的棺材板弄松了,再把土盖好。不是挨着林顿的那一边,去他妈的,但愿他给焊在铅里面!我买通了那个教堂执事等将来我下葬的时候,他就把松了的棺材板拉开,并且把我的棺材的这一边板也抽掉。我要把棺材弄成那样,等到那时候林顿来找我们,他就分不清谁是谁啦。”

“你太缺德了吧,希思克利夫先生!”我叫了起来,“你搅得死人不得安宁,难道不感到心中有愧吗?”

“我没有搅谁,奈丽,”他回答,“我只是让自己放松一下,我现在心里可踏实多了。下次我再去那里的时候,你应该有更好的机会让我永远呆在地底下了。我搅了她?不,是她一直在搅我,日日夜夜,整整十八年,一刻不停,毫不留情。直到昨天夜里,我才得到安宁。我梦见躺在那个长眠的人身边,自己终于长眠于那个地方了。我的心脏不再跳动,我的脸和她的脸凝冻在一起。”

“如果她化成了尘土或者比尘土更糟的东西,那你又会梦见什么呢?”我说。

“梦见和她化在一起,我会更加高兴!”他回答道,“你以为我会担心有这一种的变化吗?我掀开棺盖时,心里就盼着有这种变化了。不过让我高兴的是,她还在等我,等我和她呆在一起,才开始化掉。还有,除非我脑海里留下了她没有任何表情的脸,我很难消除我头脑中那种莫可名状的感觉,那感觉很奇怪。你知道的,自从她死了以后,我都疯了,从第一天到第二天清晨,我不停地在祈祷,祈祷她——她的灵魂——回到我的身边来。对于鬼魂我坚信不移,我深信它们可以存在,也确实存在,就在我们中间。

“她下葬的那天,下了场雪,晚上我去了教堂墓地,就像冬天一样,冷风呼呼的,四周的一切都显得冷清凄凉。我不担心她那个傻瓜丈夫那么晚还会逛到那个鬼窖里去,当然别的人更不会有什么事要到那个地方去了。”

“我孤零零就一个人,而且也知道我们之间相隔着两码深的松松的泥土,我自言自语起来:

“‘我要再次把她搂在我的怀里!如果她是冰凉的,我也只当是这阵北风吹我吹冷了;如果她一动不动,我当她是睡着了。’

“我从工具房拿来一把铁锹,用尽我浑身之力挖起土来……铁锹擦着棺材了,我开始用手干了起来;钉子周围的木头开始发出嗄吱嗄吱的声音,我马上意识到我就要达到目的了。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上面仿佛有人叹了一口气,这个人近在墓边,还把身子探着——要是我能打开它,我真希望他们把我们俩都埋上。”于是我更加拼命地又扳又拧。这时候,我的耳朵旁边又有一声叹息。我仿佛感觉到了那一股热气而不是夹带着风雪的寒风。虽然我分明知道,我身边并没有什么活生生的躯体存在,可就像在黑暗中你虽看不清楚却能感觉到有一种实实在在的躯体在接近一样,我的感觉是那么真真切切:凯茜就在那儿,不是在我的下面,而是在地面上。

“突然,一阵轻松快慰的感觉从心里涌起,一直传遍全身。我立刻从心头上压着的沉重的痛苦中摆脱出来,得到了安慰,难以言传的安慰:她这个人正和我在一起。我重新把墓填平。这段时间,她一直伴我一起,还带我回了家。你要笑就笑吧,可那时我可以肯定,我应该在那儿见到她了。我还可以肯定,我和她在一起并且情不自禁地和她说起话来。

“我一回山庄就心急如火地冲到门前。门上着锁,我记得,那个该死的恩肖和我老婆不让我进去。我还记得我站在那儿把它踢得灵魂出窍了,然后就飞快地跑上楼,回到我自己的房里,还有她的——我迫不及待地四处寻找——我感觉到,她就在我身边,差不多就能看到她了,可就是不行!当时我受着这种渴望的煎熬,心中一直祈求再看她一眼,憋得死去活来的!可是却连一眼都没有看到。她这是耍花招,就像她活着的时候一样叫我拿她没办法!从那以后,就一直有这种难以忍受的感觉在折磨,时轻时重!真可恶,老是把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如果不是它们如肠衣线般结实的话,早就给绷坏了,像林顿一样松松垮垮的,没有一点劲儿。

“我和哈顿一起坐在房间里时,感觉我一出去就会碰见她;我在荒原上散步的时候,又感觉我一回家就会碰上她。我外出办事,总是忧心忡忡地赶回来,我肯定她必定是在山庄的什么地方!我睡在她卧室里——又给赶了出来——我在那儿躺不住;因为我一合眼她就会出现:要么就在窗户外面,要么又溜回镶板里面,要么正走进这间屋子,要么把她可爱的头枕在她小时候枕过的那个枕砂上。于是我就睁开眼睛瞧瞧。就这样一个夜晚睁眼闭眼百余次——永远都是让我失望!她就这么折磨我,折磨得我经常大声哼哼,哼得那老混蛋肯定相信,那是我的良心闹得我不得安宁。

“好啦,因为我已经看见她了,所以我的心平静下来了。虽然只平静了一点儿。那是一种奇怪的能害死人的办法,不是一下子一下子的,而是有如一根头发丝的几分之一般细的一丝丝的害死人,用希望的精灵来逗引我,从头到尾十八年整!”

希思克利夫停住了,用手擦了擦自己的额头,他的头发让汗打湿了,贴在上面了;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壁炉里红红的余烬,那两道眉毛并没有拧在一起,而是朝两边的太阳穴高高地挑着,这就让他脸上那种狰狞恐怖的样子不再那么明显,可又露出一种心烦意乱的特别神情,还有一种全神贯注在一件事情上的样子。他这一番话并非全部对我说的,所以我一直保持沉默——我也不喜欢听他讲那一套。

过了一会儿,他又对着那幅画像琢磨了一番,然后把它从墙上摘下来,倚在沙发上,这样端详起来就方便多了。正当他专心致志地这么干的时候,凯瑟琳走了进来,说她已经准备停当,只等她的小马备好马鞍了。

“明天你把那个送过来,”希思克利夫对我说,然后又转过去对凯瑟琳说,“你就别骑你那匹小马了——今天晚上天气很好,再说,你在呼啸山庄也用不着什么小马,你要上哪儿去,用自己的脚走就行了——来吧!”

“再见,埃伦!”我心爱的小姐悄声对我说。她亲我的时候,嘴唇就像冰一般得凉。“来看看我,埃伦,不要忘了。”

“小心点儿,那种事你可别干,迪恩太太!”她的新父亲说,“什么时候我有话对你说,我会来找你的。我可不要你在我家探头探脑的!”

他打了个手势,让她走在前面,还回头对我瞅了一眼,就像一刀刺在我心上。她遵命走了。

我从窗口看着他们走进花园里。希思克利夫把凯瑟琳的胳臂夹在自己的胳膊下面,显然她并不想这样。但希思克利夫大步流星,又催又拉地带她走上了花园的小径,两人隐没在那儿的树丛里。